通州工地,已入三更。
白日里那撼动山河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几处巡夜卫兵的火把,在巨大的工地轮廓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夜中沉沉呼吸。
与外界的沉寂截然不同,位于工地中枢的那座二层小楼——“审计处”内,却是灯火通明。
王熙凤正独自一人,坐在那张由硬木打造的宽大书案之后。她身上早已褪去了所有属于荣国府琏二奶奶的锦绣华服,只着一身最是利落的青色素面布裙,一头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不施半点脂粉。那张曾艳冠京城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种如同淬火精钢般的、近乎于冷酷的专注。
在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装订的内部账册。这本账册,并非工部下发的官方文书,而是她动用林乾赋予的权力,命人从京城各大原材料商行中秘密收集、汇总而成的——一本只属于她王掌柜的、关于京畿地区近三个月来所有木材与铁料价格波动的“影子账”。
烛火跳动,将她低垂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她那双曾流转着无限风情的丹凤眼,此刻却像最是精明的猎鹰,正以一种近乎于偏执的耐心,一遍遍地梳理着眼前这片由枯燥数字组成的、浩瀚无边的丛林。
她已经在这片丛林里,搜寻了整整三个夜晚。
起初,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木材的价格因天气而浮动,铁料的市价因北疆的军需而涨落,无数条看似毫无关联的曲线交织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一个资深账房先生头痛欲裂。
可王熙凤不是普通的账房。
她太懂“钱”了。她更懂,钱背后那肮脏的、从不写在账面上的“人”。她对数字的流动,有着一种近乎于野兽般的、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她坚信,在这片看似混沌的数字海洋之下,必然隐藏着一条她想要找的、带着血腥味的暗流。
终于,在第三个不眠之夜的后半夜,她那只握着狼毫笔、在账册上不断勾画的手,骤然停住了。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条目之上。
一个,是京郊几处由她兄长王子腾亲信所掌控的、专供京营的军用料场。账面上显示,这几处料场在近一个月内,出现了一批数量巨大、名目为“潮腐损耗”的硬木与精铁核销记录。这本是军中常事,可那损耗的数量,却大得有些离谱,足以武装一个千人营。
而另一个,则是在几乎同一时间,几家与宁国府贾珍有着隐秘生意往来的、在京城里毫不起眼的小木材行,账面上却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笔来路不明的、数目完全吻合的巨额资金流入。
损耗,与进账。
一出一进,发生在不同的地方,牵扯着不同的人。在任何一本官方的账册上,它们都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可在这本由她亲手编织的“影子账”上,这两条线索,却像两条被强行拉近的毒蛇,彼此的头颅,距离近得只剩下一线之隔。
王熙凤的心,在这一刻,猛地狂跳起来。
她没有声张,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平静地吹熄了书案上的灯烛,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夜寻常的劳作。
然而,当她走出审计处,融入那片冰冷的夜色中时,她的眼中,却已燃起了一团近乎于残忍的、兴奋的火焰。
她知道,她马上就要抓到那条藏在最深处的、最是肥硕的鱼了。
第二日,她动用了林乾留给她的、那枚刻着“定远”二字的腰牌。这枚腰牌,在通州工地上,等同于林乾亲临。她以“核对料场存货、防止舞弊”为由,名正言顺地,将那几家与贾珍有染的木材行向通州工地递交的所有报价原始档案,全部调阅到了审计处。
她将自己关在密室里,一张一张地翻阅。
那些档案纸质粗劣,字迹潦草,看上去与寻常商行的文书并无二致。可王熙凤的目光,却直接越过了那些虚假的报价与掌柜签名,精准地落在了每一份档案最下角,那枚用以担保的、模糊不清的私印之上。
她将这些私印用印泥一一拓下,又命人从京城最老的刻印铺里,请来了那位早已瞎了一只眼、却能凭手感辨别天下印章的老师傅。
老师傅在黑暗中,用布满老茧的指尖,一枚一枚地,仔细摩挲着那些印文拓片。
许久,他才抬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用沙哑的声音,给出了一个让王熙凤血液都为之沸腾的答案。
“回王掌柜,这几枚印章,虽刻意做旧磨损,可那收刀的笔锋,那藏于暗处的防伪刻痕,都出自同一人之手。三年前,京城里只有一家,敢用这等吞蟒的气魄。”
“哪家?”王熙凤的声音,因极度的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
“忠顺王府。”
轰!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之前所有看似孤立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串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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