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往日里灯火辉煌、管弦不辍的义宁侯府,此刻却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府内的大部分仆役早已被遣散,剩下的几个老家人也躲在下人房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名为“末日”的东西,正如同这深冬的寒气,从府邸的每一条缝隙里渗透进来。
正堂之内,卢照安独自一人,坐在那张象征着他尊贵地位的太师椅上。
他没有再像前几日那般暴怒或是癫狂,反而平静得有些可怕。桌上摆着几碟早已冷透的精致菜肴,旁边温着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他一杯接着一杯,沉默地喝着,仿佛想用酒精的暖意,来驱散那股已经侵入骨髓的寒冷。
他还在等,等着宫里传来最后的消息。
尽管姐姐那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懿旨已经宣告了他的政治死刑,但在他内心最深处,依然残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姐姐只是一时气话;或许,看在多年姐弟情分上,皇帝终究会念及一丝旧情,给他留一条生路。
他毕竟是国舅,是皇后的亲弟弟。这道护身符,庇佑了他半生富贵,总不至于在最后一刻,脆得像一张纸。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又倒满了一杯酒。
就在这时,府外传来一阵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轻,不似兵士甲胄的铿锵,也不像官差锁链的拖曳,倒像是冬夜里落叶拂过地面的沙沙声。但这声音,却让卢照安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
他来了。
大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一股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涌入。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暗红色锦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他手中没有拂尘,只是将两只手拢在袖中,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正是大内总管,戴权。
在他身后,跟着一队同样面无表情的小太监。他们手中捧着的东西,让卢照安瞳孔骤然一缩——
一匹三尺长的白绫,一壶盛在墨玉瓶中的毒酒。
皇室最后的“恩典”,也是对皇亲国戚最体面的裁决。
卢照安那点可怜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他看着戴权那张比谁都熟悉、此刻却又比谁都陌生的脸,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戴权没有理会他,只是缓步走到堂中,对着御座的方向,遥遥一拜。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展开。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再寻常不过的邸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义宁侯卢照安,身为国戚,不思报效君恩,反与逆党忠顺王勾结,倒卖军械,侵吞官粮,动摇国本,罪不容赦。然,念其于社稷曾有微功,且系出中宫,特赐其于府中‘自尽’,以全皇家体面。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以儆效尤。钦此。”
圣旨不长,字字句句,却都如同一柄柄淬了剧毒的钢刀,将卢照安最后的尊严与体面,凌迟得干干净净。
宣读完毕,戴权将圣旨小心翼翼地卷好,递给身旁的小太监。他看着早已面如死灰的卢照安,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补充道:“侯爷,您放心。对外,宫里已经备好了说辞。明日一早,京城各处便会传开——国舅爷体恤北疆将士,忧思成疾,于昨夜暴病而亡。”
这句话,成了压垮卢照安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骄纵,没有了阴鸷,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那张“黑册”上的名字,从来都不是林乾想杀谁,就杀谁。而是皇帝想让谁死,林乾,便替他递上那把最锋利的刀。而那个年轻人,不仅递了刀,还为皇帝准备好了所有掩盖血迹的白布。
这套组合拳,无懈可击。它不仅要剥夺你的性命,更要将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按照胜利者的意愿,重新书写。
这才是真正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诛心之术。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官场,再度陷入了巨大的震动之中。所有人都被皇室的冷酷与决绝所震撼。他们终于明白,在这个由定远侯林乾开启的新时代,没有任何“情分”可以凌驾于“法理”之上。哪怕你是国舅,也不行。
林乾,是真的可以“无法无天”。因为他所依仗的,正是那至高无上的天。
卢照安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他看着那匹白绫和那壶毒酒,沉默了许久,嘶哑着嗓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戴总管,这一切……都是林乾设计的?”
到了这一刻,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会败给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
戴权那张不起波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近乎怜悯的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回答:
“侯爷,从您选择与定远侯府为敌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这句话,从戴权这个最是中立的旁观者口中说出,比任何直接的证据都更具分量。它如同一座丰碑,再次烘托了林乾那算无遗策、不可与之为敌的强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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