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骨节分明的手,正将一枚带着油润光泽的木榫,精准地嵌入犁辕的卯口。这双手虽然年轻,虎口与掌心却覆盖着一层薄茧,不见丝毫书生的文弱。动作稳定而利落,仿佛经过千百次的演练。
镜头上摇,露出一张被斗笠半遮的年轻脸庞。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鼻尖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全神贯注于手中这架造型奇特的农具。空气里弥漫着新翻开的泥土特有的腥甜气息,混杂着桐油与木料的清香。不远处,几头水牛甩着尾巴,发出沉闷的哞叫,声音在江南春日潮湿的雾气里传得有些失真。
他叫苏明哲,通州学堂“南下专班”的领队。
就在半月之前,当整个江南的目光都聚焦在“东海贸易行”那场血腥的分红大会上时,近百名像苏明哲一样的通州学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如同撒豆成兵般,被派往了江南最重要的几个产粮大县。
林乾给他们的命令只有一句:“以协助春耕、丈量田亩为名,给我摸清江南的每一寸肌理。”
他们不入府衙,不住驿站。抵达目的地后,便立刻脱下那身象征着功名的学子襕衫,换上最粗陋的麻布短打,直接住进了乡间地头最破旧的农舍里。他们与农夫同食,与耕牛同宿,身上那股来自京城的书卷气,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被田间的泥土与汗水的味道彻底覆盖。
起初,村里的老农们对这些从天而降的“官大人”充满了戒备与疏远。在他们几辈人的记忆里,官,就意味着催粮要捐,意味着高高在上的呵斥与冰冷无情的板子。
然而,苏明哲和他的同学们,却彻底颠覆了这种认知。
“老丈,您这犁,使得太费力了。”
苏明哲扛着那架刚刚拼装好的新式曲辕犁,走到一位正赶着水牛、累得气喘吁吁的老农跟前。老农瞥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闷着头继续吆喝着水牛。
苏明哲也不多言。他只是将那架改良版的曲辕犁往地上一放,对老农憨厚地笑了笑:“老丈,歇口气,喝口水。让我替您犁两垄,您给长长眼,看我这新家伙式,中不中用。”
说罢,他竟真的挽起裤腿,拉过一头黄牛,将曲辕犁套上。他调整犁铧深浅的动作熟练无比,吆喝牛只的口音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本地的土腔。那架看似轻便的曲辕犁入土之后,竟如同一条游鱼滑入水中,只听一阵细碎的“沙沙”声,一道笔直而深邃的犁沟便被轻松地翻了出来。
老农停下了脚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几分惊异。
江南多水田,土质粘重,传统的水牛犁需要两头牛才能拉动,且极为笨重,转弯极为不便。可眼前这个年轻人使的怪犁,一人一牛,竟比他两牛一人还要快上近半!那犁身轻巧,转弯掉头灵活无比,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等到苏明哲犁完两垄地,额上只见了层薄汗。他解下牛,拍了拍牛背,那黄牛竟温顺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
“这……这是什么神仙犁?”老农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干涩,带着不敢置信。他走上前,伸出那双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曲辕犁光滑的木柄,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算不得神仙犁。”苏明哲从腰间解下水囊递过去,笑道,“只是通州那边琢磨出来省力气的法子。林大人说了,让牛马省力,就是让人省力。人省下力气,才能多种地,多打粮。”
他不仅带来了新农具。他还能蹲在田边,抓起一把泥土,用手指捻一捻,再放到鼻尖闻一闻,便能精准地说出这块地是该种稻还是该种麦,甚至连最适合的播种时节都说得分毫不差。这些远超庄稼人祖传经验的“神技”,让他和他的同学们,在短短十数日内,迅速赢得了这些最底层农民最质朴的敬畏与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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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金陵城内,秦淮河畔的诗会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听说了吗?林乾手下那帮‘通州高才’,如今正在乡下和泥腿子们一道摆弄牛粪呢!”
顾家一位年轻子弟,手持一把洒金折扇,正将此事编成段子,讲给满座的才子佳人听。他模仿着农夫的语调,动作夸张,引得满堂哄笑。
“放着锦绣文章不做,偏要去学那田舍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依我看,这林乾也就是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手底下的人,自然也都是些不识风雅,只懂摆弄泥巴的粗鄙之人!”
“说得是!我江南文风鼎盛,靠的是诗书传家,岂是他们这些钻研奇淫巧技的匠人所能比拟的?”
一时间,嘲讽与附和之声不绝于耳。在这些自诩风流的江南士绅眼中,苏明哲等人的行为,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是斯文扫地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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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些士绅们看不到的夜晚,一盏盏油灯正在江南各处偏僻的农舍里被悄然点亮。
灯火如豆,映照出一张张被白日风霜刻画得略显疲惫,此刻却异常专注的年轻脸庞。油灯的气味混杂着乡野夜晚特有的草木清香,偶尔有几只飞蛾扑棱着翅膀撞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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