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奏折,静静地躺在东宫的御案之上。
它厚重如砖,边缘因多人传阅而微微卷曲。封皮之下,是来自江南上百名士绅联名签署的朱红印记,每一个印记都刺眼如血,背后代表着一个在江南乃至整个大周都极具影响力的书香门第与百年望族。这不再是一份奏折,而是一座由江南士林共同筑起的、无形的泰山,沉甸甸地压在了年轻的监国太子心头。
早朝。
金銮殿内,空气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天空。
一名年轻的御史自队列中走出,他正是昔日与林乾在琼林宴上有过言语交锋的李道然门生。他手持那份奏折的副本,身形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悲愤。他高举奏本,声音穿透了殿内死寂的空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身影。
“臣,冒死弹劾东海经略使林乾!”
他声泪俱下,痛陈林乾在江南“以妖种乱田制,煽动愚民,动摇国本”三大罪状。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引经据典,每一句都站在“祖宗之法”与“社稷安危”的道德高地之上。
“田制乃国之根本,百年来未敢轻动!林乾一介竖子,侥幸立下些许军功,便自以为是,妄图以奇淫巧技更改祖宗成法!他所谓‘神种’,不过是惑乱人心的妖物!他强令分田,更是逼迫士绅,与民争利,此举与前朝暴君何异?!”
他身后,数十名出身江南或曾受过江南士绅恩惠的京官,如同得到了统一的号令,纷纷出列。他们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形成了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默的浪潮。
“臣等,附议!”
那声音汇成一股,在大殿内轰然炸响。
紧接着,另一名老臣出列,他高举着“仁政爱民”的大旗,将那些盘踞在江南、侵吞田亩的士绅,描绘成了“维系地方安稳的基石”,将林乾的改革,解读为“会导致天下大乱”的暴政。
“殿下!”老臣涕泪横流,叩首于地,“江南士绅,乃朝廷之臂助,百姓之表率。林乾此举,名为利民,实为与士绅决裂!一旦江南士绅离心,则江南必乱!江南一乱,则天下动荡!此等后果,林乾一人,担待得起吗?!”
御座之上,太子元泰端坐不动,面沉如水。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一声声慷慨激昂的陈词,汇成一股看不见的巨浪,狠狠拍击在他年轻的帝王心防之上。
*这些人……他们说的,句句都是圣人言,字字都是为国为民。可为何,我却只从中闻到了私欲的味道?先生的改革,触动了他们的根。这不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一下,一下,无声地敲击着。那细微的、重复的声响,是他内心焦躁与权衡的唯一外在表现。
*我若退一步,先生在江南,便会万劫不复。可若硬顶……我真的能顶住这整个士林的反噬吗?*
这场朝堂之上的风暴,很快便席卷了整个京城。
各大书院、酒肆、茶楼,关于江南“民不聊生”的谣言,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经过精心编排的故事,将林乾描绘成了一个强抢民田、欲效仿前朝暴君的酷吏。甚至有传言说,江南大户为求自保,已开始纷纷抛售田产,一场巨大的粮价动荡即将来临。
恐慌,开始在京城的士林与商界,如同瘟疫般无声地蔓延。
面对着下方几乎“群情激愤”的文官集团,面对着殿外已然山雨欲来的舆论狂潮,太子第一次,感到了孤立无援。他知道林乾的目的是好的,但他没想到,仅仅是一道关于土地的政令,竟能激起如此巨大的、几乎是以“整个文官集团”为名的反噬。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太子没有当场做出任何决断。
“此事,容后再议。”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暂且退朝。”
这个“软弱”的表态,让以那年轻御史为首的江南一派官员,眼中瞬间闪过了胜利的曙光。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果然如此”的了然与傲慢。在他们看来,年轻的太子,终究还是顶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林乾的倒台,只是时间问题。
退朝之后,心烦意乱的太子没有返回东宫。
他换下那一身沉重的衮龙袍,只着一身寻常的青色便服,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微服出宫,径直向着定远侯府的方向行去。
他想找个人商量。
或者说,他想从那个地方,找到一丝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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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府,后院茶室。
与外界的喧嚣和暗流涌动不同,这里静谧得能听见窗外竹叶上雨珠滴落的轻微声响。一炉上好的沉水香,正散发着宁静致远的淡雅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抚平了来人身上那股从朝堂带来的焦躁与火气。
接待太子的,并非府中任何一位管事。
是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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