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西暖阁深处,一间专为审计密账而设的静室。
此地戒备森严,终年不见天日,唯有十数盏高大的牛油烛台矗立四角,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陈年纸张散发出的霉味与墨香混杂在一起,凝成一股独属于故纸堆的、沉闷厚重的气息。
一滴细密的汗珠,从王熙凤光洁的额角渗出,顺着她依旧美艳却略带憔悴的脸颊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一本已经泛黄的账册之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
她的眼前,是数十本从江南甄家抄没的、堆积如山的账册。她的双手,已在身前那架巨大的、特制的紫檀木算盘上拨动了整整三天三夜。算盘珠子在她指下疯狂跳跃,撞击声清脆急促,如急雨敲打着深夜的死寂,是这间静室中唯一的声响。
“不对……”她低声呢喃,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此刻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猎食者般的光芒,“这笔账,不对!数字,是不会说谎的。说谎的,是人!”
奉了黛玉那句“深查下去”的将令,她便将自己彻底钉死在了这里。甄家那浩如烟海、真假混杂的账目,对旁人而言是足以令人发疯的迷宫,对她王熙凤而言,却是一座充满了致命诱惑的猎场。
她要找的,是那笔“不合理”的利润。一笔数额高达百万两、伪装成“南洋香料”贸易的巨额资金。
“甄家……你这只老狐狸,你到底想用这笔钱,去喂饱哪只更贪婪的狼?”她的指尖在账册的流水上飞速划过,如同在解构一具复杂的尸体,“别急……让凤姐姐我,顺着这根钱线,一点点地,摸到你的老巢去……”
很快,第一层伪装被她毫不留情地剥离开来。
这笔所谓的“香料”贸易,其所有的交易对手、船运记录、港口凭引,在经过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交叉比对与核算之后,最终,都指向了一个位于南洋的、名为“伽罗”的商号。然而,这个商号的所有文书,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完美得……像一个谎言。
王熙凤冷笑一声,将笔重重掷在桌上。她甚至不用派人去查,便已断定,这“伽罗商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根本不存在的空壳。这是洗钱最常见,也最愚蠢的障眼法。
她没有丝毫气馁。放弃了追查“对手”这条断了的线索,她调转方向,开始解构这笔钱,是如何从海外,流回到大周的。
这才是真正的挑战。
她发现,这笔巨额黑金并没有直接进入甄家的任何一个账户。它像一条被剁碎的毒蛇,化整为零,通过南方沿海十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小钱庄,被拆分成了数百笔金额大小不一的“汇票”。这些汇票的抬头五花八门,有的是绸缎行的货款,有的是茶商的预付款,有的甚至是某位富家翁为家中采买古玩的款项。每一笔都做得天衣无缝,与真实的交易混杂在一起,若非她这样对数字与人性贪婪有着近乎病态敏感的人,绝无可能从中看出任何端倪。
线索,在这里似乎再次中断了。
静室内的烛火“噼啪”爆了一下,王熙凤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她看着眼前那数百张汇票的誊抄记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算盘声停了,室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因为长时间专注而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有人能将一桩罪恶,抹得如此干净。只要是人做的局,就必然会留下破绽。因为,人性中的贪婪与自大,总会在不经意间,留下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重新回到那些汇票的记录上。她不再去看那些迷惑人眼的数字与名目,而是开始审视每一笔交易的“细节”。经手人、日期、钱庄的戳记……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如同漆黑海面上的一点磷光,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猛地站起身,将一张汇票的誊抄记录凑到烛火之下,双眼死死地盯着经手人签章下面那个极其微小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用特制墨水印上去的、只有米粒大小的私印!
这个发现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她立刻将所有汇票记录全部铺开,一张一张地仔细比对。
虽然钱庄不同,金额不同,经手人不同,但每一笔汇票的同一个位置,都有一个这样小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私印!图案完全一致!
这个私印,就像一个牧人打在羊群身上的烙印,清晰地宣告着——这数百笔看似毫无关联的钱,最终,都归属于同一个人!
王熙凤的眼中,爆发出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踪迹时,那种兴奋而又危险的光芒。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她知道,她抓到那只藏在账本里的“鬼”了。
……
西暖阁内,黛玉与薛宝钗的目光,同时聚焦在王熙凤用细毫笔精准描摹出的那个微小图案上。
那是一个极其潦草、形近狂草的变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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