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国太子端坐于御阶之上,一身庄重的玄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然而,他那微不可查地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内心的一丝凝重。
早朝的议程,正如同往常一般,循着古老的仪轨,不疾不徐地进行着。兵部呈报了北疆重建的最新塘报,户部核对了各地秋粮入库的数目,工部为修缮京畿水道的款项争得面红耳赤。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压抑。
那股压抑的源头,来自一种诡异的沉默。
那些平日里在朝堂上最为活跃、言辞最为犀利的“林乾派”官员,此刻,却都如同一尊尊泥塑的菩萨。以内阁首辅陈润为首,他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任凭那些繁琐的议题在耳边流过,竟是一言不发。他们的沉默,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与之相对的,是以“清流派”为首的文官集团。他们今日个个神情肃穆,站姿笔挺,朝靴踏在冰冷金砖上的每一次细微挪动,都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信号,等待一场早已排练好的、即将上演的雷霆大戏。
终于,当所有常规议题即将结束,内侍准备高声宣布退朝之际,那个信号,来了。
一直站在百官之首,闭目养神,仿佛早已神游物外的内阁大学士李道然,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浑浊却又洞悉世事的眼睛。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他睁眼的刹那,为之一凝。
李道然,当朝大儒,三代帝师,士林领袖。他的名字,本身就是“道统”与“规矩”的化身。
他缓步出列,动作从容不迫,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无比,朝靴与金砖碰撞发出的“笃、笃”声,竟像是直接敲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之上。他的手中,没有笏板,而是捧着一份奏折。那份奏折极厚,用黄绫精心包裹,厚重如砖,显然分量非凡。
“殿下,”他的声音苍老,却不带一丝火气,反而有一种如同洪钟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内,“老臣,有本要奏。”
太子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李阁老请讲。”
李道然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声泪俱下。他只是,将那份由江南上百名士绅联名签署的奏本,缓缓展开。他用一种无比清晰、充满了“天理”般威严的语调,开始宣读。
“……臣闻,圣人治世,以仁德为本,以纲常为基,千年不易。然,今有翰林院修撰林乾,奉旨巡查江南,行‘分田’新政……”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缓缓地,向着御座之上的太子,碾压而去。
“……夺士绅之田以予民,与盗匪何异?此非圣人之道,乃酷吏之政也!田亩乃乡绅之根基,宗族之维系。无乡绅,则乡野无序;宗族乱,则国本动摇。林乾此举,看似利民,实则乱天下之根基,非安天下之良策也!”
话音落下,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番话,没有指责林乾贪腐,没有攻击新政的效率,而是直接,从这片土地上所有读书人信奉了上千年的“道统”根基上,挖下了一刀!
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臣,附议!”
一名年轻的御史,几乎是在李道然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立刻从队列中冲出,声音激昂,面色涨红,“李阁老所言,乃为国本计!祖宗之法,不可轻改!林乾以‘术’乱‘道’,以‘利’坏‘义’,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声附议,如同点燃了早已堆满的干柴。
紧接着,一名与江南有着姻亲关系的户部侍郎站了出来。“殿下!乡绅乃朝廷在乡野之臂助,代朝廷教化万民,维系一方。林乾此举,是自断臂膀啊!”
“臣附议!夺人田产,与强梁何异?此例一开,天下将人人自危,商旅不行,田园荒芜,此乃取乱之道!”
“臣附议……”
数十名与江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京官,如同早已排练好一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他们从“仁政爱民”,到“乡绅之用”,从“祖宗之法”,到“人心向背”,每一个角度,都化作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刀,对林乾在江南的新政,展开了一场排山倒海般的、全方位的道德绞杀!
这场突如其来的围攻,其势如潮,不给人任何喘息之机。
以内阁首辅陈润为首的“林乾派”官员,第一次,陷入了彻底的“失语”。
陈润的嘴唇几次翕动,想要辩解,想要用通州和北疆那实打实的税收增长数据来反驳。可他的话刚刚到了嘴边,就被淹没在了那如同海啸般的“圣人之道”的声浪之中。
他们可以反驳“利益”,可以争论“效率”,但他们,无法,也不敢,去公然对抗那被整个文官集团信奉了千年的“圣人之道”与“祖宗之法”。那就像是在质问一名最虔诚的信徒,你的神,是否存在。
所有的辩解,在“道统”这柄无上利刃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又可笑。陈润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秀才遇到兵般的、深深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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