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充满了困惑与无助的“家书”,终究还是被送了出去。
信使的背影消失在风沙尽头,带走了卫疆最后的希望。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玉门关大都护府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卫疆发现,他与那位新任钦差秦峰之间的“文武之争”,正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方式愈演愈烈。
他可以下一道军令,让二十万大军在一炷香内集结完毕,令行禁止。但他却无法用军令,去裁决两个部落因为一口枯井而引发的世仇。他可以一刀砍下沙匪的头颅,但他却无法用刀锋,去理清丝绸之路上那错综复杂的商业税率。
他的“刀”,可以解决“要不要做”的问题,却永远无法解决“该怎么做”的细节。而那些细节,正是秦峰和他的门生们,整日里在衙署中用“笔”争论不休的东西。
这种无力感,像一片潮湿的苔藓,在他心头疯狂蔓延。
半个月后,京城的回信,终于到了。
那是一个傍晚,残阳如血,将整个玉门关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猩红。卫疆几乎是抢过那封薄薄的信笺,他挥退了所有亲卫,独自一人在帅帐内,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火漆。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
然而,仅仅看了一眼,他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便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
失望。
巨大的,无以复加的失望。
信中,没有他渴望的任何答案。没有关于如何平衡军政的指点,没有关于如何推行法度的策略,更没有哪怕一句,关于“西域长治久安”的“标准答案”。
……侯爷他,竟只回了一封如此敷衍的信?
卫疆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他强忍着将信纸揉成一团的冲动,耐着性子,从头读起。信纸上,林乾那熟悉的、瘦劲有力的字迹,只写了两样东西。
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和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故事很短,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却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另一场征服。
林乾用极简的笔墨,讲述了他在东瀛,是如何面对那个名为“一向宗”的、比草原狼骑更难缠的敌人。他没有详述炮舰的轰鸣与陆战队的冲杀,只写了他如何在一片被战火烧成白地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神农祠”。
他又写了,他是如何用每日施舍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去对抗佛陀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故事的后半段,他提到了那个已经被彻底铲除的、盘根错节的东瀛豪族。他说,他没有用屠刀去挨家挨户地清算,只是颁下了一道名为“告缗令”的法令,便让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的百年世家,在民众对财富最原始的贪婪面前,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信的结尾,林乾,只问了卫疆一个问题。
“卫疆,告诉我,西域的‘神’,是什么?西域的‘利’,又在哪里?”
“找到它,你,便找到了,你的‘道’。”
卫疆捏着那封信,呆立在原地。帐外的风声呼啸,如同鬼哭。他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仿佛是一篇无法理解的天书。
神?利?道?
这和治理西域,究竟有什么关系?!
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与迷茫,如同一张大网,将他牢牢罩住。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侯爷不肯直接告诉他答案?为什么偏要用这种云山雾罩的禅机来拷问他?
他不信邪。
他将自己,关进了帅帐之内。
整整三天三夜。
帅帐的帘幕被死死放下,任何人不得靠近。帐外的亲卫们,只看到那盏彻夜不灭的油灯,将大都护孤独而又焦躁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投射在帐壁之上。
第一天,卫疆在帐内来回踱步,如同困兽。他试图从理性的角度,去解构林乾的每一个字,想要找出其中的逻辑关联。但他失败了。东瀛的佛,与西域的真主,有何可比?东瀛的米,又如何能与西域的黄金丝绸相提并论?
第二天,他放弃了思考,只是枯坐在地,任由那股无力感将自己吞噬。帐内,那盏燃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油灯,散发出浓重刺鼻的油烟味。那味道,混合着羊皮卷宗的陈旧气息,在密闭的空间内发酵,变得无比压抑,几乎要将人的神志都熏得模糊。
到了第三天,黎明时分。
帐内的油灯,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滴灯油,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响,熄灭了。
帐内,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
也就在这一刻。
卫疆那双在黑暗中圆睁的眼眸里,仿佛有两道惊雷,悍然劈开了混沌!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撕开了紧闭的帐帘!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狠狠刺入他那适应了黑暗的瞳孔。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传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眸里,所有的烦躁、迷茫、困惑,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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