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的眼中,倒映出一个身影。
一个他从未想过,会主动走进自己这间小小“文官衙门”的身影。
卫疆。
都护府的议事厅,是刀与笔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左侧属于秦峰和他带来的通州学子,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水与书卷纸张混合的干燥气味。而右侧,则是卫疆和他的将领们议事的区域,那里只有铁锈、汗水与皮革的味道。
此刻,那股属于右侧的、充满了侵略性的气息,正踏过无形的中线,悍然闯入了属于笔墨的领地。
在秦峰身后,所有正在埋首于卷宗的通州学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们抬起头,数十道充满了警惕与敌意的目光,像一张无声的网,瞬间将那个高大的身影笼罩。
卫疆没有带任何卫兵,甚至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安西大都护”无上权威的血色甲胄。他只穿了一身朴素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玄色便服。这让他那身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收敛了许多。但那股常年与战马为伴、混杂着风沙与汗水的粗粝味道,在这间被墨香浸透的屋子里,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他平静地穿过那一张张充满了敌意的年轻面孔,径直走到了秦峰的书案前。
秦峰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放在桌案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不知道这位刚刚用最野蛮的手段,将西域搅得天翻地覆的战神,此来何意。
是示威,还是摊牌?
然而,卫疆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了两样东西,轻轻放在了秦峰那堆满了律法典籍的书案之上。
第一样东西,是一封信。信纸的边角有些卷曲,显然已被反复摩挲、阅读了无数遍。那是来自京城摄政王的回信。
第二样东西,则是一叠厚厚的、写满了字的草稿。纸张粗糙,字迹潦草雄浑,充满了武人特有的、不拘小节的霸道。那上面,甚至还带着几个因思虑过重而无意识摁下的、沾着油渍的指印。
秦峰的目光落在那叠草稿的封页上。
几个大字,如同用刀刻上去一般,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西域长治策论·初稿》。
秦峰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带着满腹的惊疑,翻开了第一页。那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接、最粗暴的条陈。
“……引回鹘大阿訇之力,以新法教义,取代白莲教‘真空家乡’之妖言,釜底抽薪,夺其民心……”
“……以丝路公司股份为饵,分化瓦剌新旧贵族,允其子弟入通州学堂,以利诱之,使其内乱……”
虽然粗糙,虽然充满了想当然的疏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直指问题的核心!那种洞察力,那种直捣黄龙的狠辣,绝不是一个只知冲杀的武夫能写出来的!
秦峰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难以置信的目光,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卫疆。
他看到了那双曾经只盛满杀戮与骄傲的眼眸里,此刻,竟带着一丝……恳求。
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得让人心头发颤的恳求。
“秦大人。”
卫疆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却沉稳得像一块磐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这间死寂的屋子里。
“这些,是我的‘想法’。”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那沉重的呼吸声,仿佛也带着这三天三夜枯坐的疲惫与顿悟后的释然。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将它们,变成,可以执行的‘律法’。”
这番惊人的坦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秦峰和他身后所有通州学子那平静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们脸上的警惕与敌意,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则彻底击碎了他们心中那座,名为“偏见”与“对抗”的冰山。
卫疆,这位帝国的“战神”,这位刚刚用最铁血的手段征服了西域的安西大都护,对着秦峰,这个他曾经无比鄙夷的“书生”,缓缓地,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一个九十度的、没有任何折扣的、属于军人最庄重的躬。
“我,会杀人。”
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却充满了力量的自嘲与坦诚。
“但,我,不懂得,如何‘诛心’。”
“我的‘刀’,需要你的‘笔’。”
“卫疆,在此,请秦大人,与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轰——!
这石破天惊的“一躬”,这句发自肺腑的“请求”,如同一道天雷,悍然劈开了文武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秦峰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眼前这个,终于,愿意低下高傲头颅的“战神”。他那颗被“文人风骨”与“制度骄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撞碎了。
他,也终于,放下了那份属于“文人”的清高。
山长……侯爷……
学生,明白了。
秦峰的眼眶,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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