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殿又一次设宴。
忽然之间,空气,被一种来自西南十万大山的、混杂着血腥、瘴气与草药的独特味道,彻底刺穿。
那名拼死冲入国宴的南疆信使,已然脱力。他高大的身躯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身下的金砖冰冷而坚硬,映照着他那张因伤病与疲惫而扭曲的脸。他手中那封用生命护送的军报,早已被鲜血浸透,竹筒的缝隙里渗出的暗红色液体,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拖出一道丑陋而又触目惊心的痕迹。
“西南八百土司……联合叛乱!”
这句嘶哑的绝响,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殿内所有的欢声笑语,将这盛世的庆功宴,瞬间冻结成了一幅死寂的油画。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身影,如同一头被战鼓声惊醒的猛虎,悍然从武将班列中冲出。
是卫疆。
这位刚刚受封“征西大将军”,正在接受百官朝贺的帝国新贵,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他大步流星地踏出,厚重的军靴踏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之上。
他冲至大殿中央,对着御座之上的监国太子,以及那道从始至终都安坐如山的身影,轰然单膝跪地!
那身玄色的庆功礼服之下,仿佛依旧是那套染血的北疆战甲。
“臣,卫疆!请战!”
他的声音,如同一口被猛然敲响的巨钟,充满了军人最原始的热血与激昂,在这死寂的大殿之内,激起阵阵回响。
“愿为陛下,平定南疆!”
理所当然。
所有人的心中,都同时浮现出这四个字。战神归来,再赴沙场,这本就是帝国最顺理成章的剧本。就连御座之上的太子,眼中也已露出了欣慰与激赏。
然而,那道身影,动了。
林乾,这位帝国的摄政王,这位亲手将卫疆从一介武夫扶上战神宝座的“帝师”,缓缓地,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那个跪在地上、双目燃烧着熊熊战意的卫疆。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封关乎国运的血色军报。
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个依旧瘫软在地、生命气息正在飞速流逝的南疆信使面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俯下身,用一种与他那冷酷名声截然不符的轻柔,将那名卑微的信使,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交给了身后的内侍。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了那一脸错愕的卫疆身上。
他的声音响起,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
“卫将军,忠勇可嘉。”
一句冰冷的肯定之后,是更冰冷的、足以让所有人血液冻结的两个字。
“但,本侯,不准。”
“嗡——”
卫疆的脑海中,一片轰鸣!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里,充满了最极致的、不敢置信的错愕。他看着林乾,看着这位他发自内心敬畏、甚至视为信仰的男人,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不准?
为什么?!
整个建极殿,陷入了比刚才更为彻底的死寂。如果说之前的寂静是出于震惊,那么此刻,便是源于一种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惧。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林乾,说出了他的“理由”。
“卫将军,”他直视着卫疆那双错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将某种残酷的现实,剖开在了所有人面前,“你的刀,太过锋利,也,太过沉重。”
“它是用来,斩断国门之外的、那些真正的敌人的。”
“而西南,是我大[-]周的‘家事’,癣疥之疾罢了。”
“那里,需要的,是一把,能剔除腐肉,而又不伤筋骨的‘手术刀’。”
林乾的声音顿了顿,那平静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刺入了卫疆的灵魂深处。
“不是,你这柄,能开山断岳的‘战斧’。”
战斧……
手术刀……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惊雷,悍然劈进了大殿之内每一个人的脑海!
所有人都听懂了。
所有人都听懂了这位摄政王那冰冷话语之下,潜藏着的、更深层次的、充满了政治考量的残酷逻辑——
卫疆,是帝国的终极武器,是对外的国之利刃。
而对内……他,太过危险。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屈辱与困惑,第一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了这位新晋“战神”的心头!
他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但那挺得笔直的、如同标枪般的腰背,却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微微塌陷了下去。
我……我做错了什么?
为何……为何不让我去?
难道,在侯爷的心中,我卫疆,终究,只是一柄,只懂得杀戮的……“凶器”吗?
那双曾经在朔州城下,面对四十万草原大军都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此刻,在那句冰冷的“不准”面前,在那句诛心般的“战斧”与“手术刀”的定位之下,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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