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
大周王朝的权力中枢,内阁议事之地,此刻却像一口被封死的古井,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冬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格窗,被窗棂切割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束,斜斜地投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却带不来半分暖意。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墨香、御赐炭火的微弱檀香,以及一丝只有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才能嗅到的、紧张的汗酸味。
内阁首辅陈润,这位从通州学堂走出、一手缔造了帝国新财税体系的干臣,此刻却坐立难安。他身上的绯色官袍是上好的云锦,触手丝滑,但贴着后背的部分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得难受。他的目光,以及殿内所有新政派官员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钉在同一个人身上。
礼部尚书,刘俨。
这位清瘦的老人如同整座文华殿的定海神针。他独自一人站在殿中,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用黄绫精心包裹的奏本。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仿佛眼前空无一物,又仿佛整个天下都在他眼底那片浑浊的微光之中。他的姿态倨傲而又孤高,像一棵扎根在悬崖上的枯松,对抗着整个时代的新风。
数日前,他以“闭门死谏”之名,将整个礼部衙门封锁。今天,他终于出关了。带着他呕心沥血、耗尽毕生所学写就的、足以“诛心”的武器。
“陛下有旨,内阁会议,商讨新礼。”
随着太监一声拉长的唱喏,这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对决,正式拉开了序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殿内针落可闻。
刘俨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殉道者般的光芒。他没有向御座上神色凝重的新君行礼,也没有看首辅陈润,他的目光直接穿透了所有人,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安然坐着、仿佛局外人一般的身影上——摄政王,定远侯,林乾。
“臣,礼部尚书刘俨,有本奏。”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寂静的大殿中扩散开来,“此奏,不为弹劾,只为论道!”
“准。”新君的声音有些沉。
刘俨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了手中的奏本。他那枯瘦的手指抚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秋风扫过落叶。
“敢问侯爷!”他声调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制礼作乐,乃圣人之功,用以别尊卑,序人伦,定国体!此乃三千年来不变之大道!侯爷以军功拜王,位极人臣,本朝未有之殊荣。然,侯爷以区区武功,竟敢擅改国之大典,轻慢祭天之礼,以兵戈血腥取代钟鼓雅乐。此举,是将我大周置于何地?是将我煌煌天朝,与那茹毛饮血的蛮夷禽兽,归为一类吗!”
这番开场白,字字诛心!直接将林乾的新礼,定性为“禽兽之道”!
以陈润、苏明哲为首的新政派官员脸色瞬间涨红,他们刚要起身反驳,却被刘俨接下来的话,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侯爷或许会说,新礼旨在彰显军功,祭奠英烈,此乃有功于社稷。看似有理,实则大谬!”
刘俨的声音愈发洪亮,他开始大段地、一字不差地背诵奏本上的内容。他的记忆力惊人,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典籍,从他口中涌出,竟形成了一股无可辩驳的气势洪流。
“《礼记》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此礼之大体也。’敢问侯爷,您那份‘新礼’,可有一字一句,合于圣人经典?”
“《周官》有载:‘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阅兵之礼,乃国君炫耀武力,震慑四夷之用,偶一行之尚可。然,将其列为登基大典之核心,是以‘霸道’取代‘王道’!是以‘兵戈’凌驾于‘教化’!本末倒置,国之将亡!”
“我大周以孝治天下!太上皇万寿,理应受百官万民朝拜,彰显人伦孝道。侯爷竟提议,将其改为祭奠区区阵亡将士?诚然,将士为国捐躯,其功可嘉。然,人臣之功,岂能与君父之尊相提并论!此举,是乱了君臣之纲,是毁了父子之伦!若人人皆以军功为先,将君父置于何地?此乃天下大乱之兆!”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引经据典,从天地君亲师,到五行八卦,再到历朝历代的礼法变迁,用一套旁征博引、逻辑自洽的“学术”语言,将林乾的新礼批驳得体无完肤。
他就像一位武学宗师,在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名为“道统”的领域里,将林乾这个“外来者”的所有招式,都用最正宗、最古典的内功心法,一一拆解,批为“野狐禅”。
“侯爷之礼,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只知‘利’而不知‘义’的商贾之礼!是只知‘杀’而不知‘仁’的屠夫之礼!”
陈润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站起,额角青筋暴起:“刘大人!简直一派胡言!侯爷此举,乃是为了激励三军用命,让我大周军人有荣誉,有归属!此乃强国之实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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