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抽打着驿站窗棂。
苏明远眉心拧绳。
良久,笔锋终于划破纸面:
“吾弟明澈……”
字迹端正如昔,手却沉重地拖不动笔。渝川老院中的暖茶,兄弟抵足夜话的时光……历历在目,如今却遥远得像一场幻梦。此刻的骨缝里,只灌满了寒意。
笔尖在纸上艰难爬行:“我将赴远州……任通判……”
写至此,苏明远的目光飘向对面窗纸——
昏黄摇曳的烛影里,王素柔单薄的身影正弯着腰,一遍又一遍,抚平那件旧棉袍上的皱褶。
就在王素柔欲直起身时,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袭来。她迅速侧过身去,用一方素帕紧紧捂住唇,瘦削的肩膀颤抖着。咳声闷在帕子里。
那身影每动一下,苏明远的心便似被什么拧紧一分。
他想起临行前府医忧心忡忡的低语:“夫人心脉素弱……若再劳神忧思,恐……”
他悬腕,落笔:“素柔体弱……携平章回老家渝川奉亲。”
“怀安随行……”
晨光刺破雨幕,驿站迎来新的一天。
郑茗整理着随身包袱。王素柔昨日强塞给她的当归玉瓶从包袱里掉了出来。
昨夜夫人塞来时仓促的画面袭来:
廊下阴影处,王素柔的脸色在昏黄的灯笼下白得近乎透明。她将那只小巧温润的玉瓶用尽力气按进郑茗掌心时,郑茗甚至能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
“路难行……这当归……是我的一点念想……”夫人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往日的温和,难掩底下沉重的疲惫。
“你……顾好……”她的目光越过郑茗的肩膀,望向苏明远房间的方向,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那锐利的探究早已被深不见底的眷恋淹没,只剩哀伤。
王素柔的声音很轻:“……顾看着他些……前路风波恶……”
那“顾看着他些”的话语,沉甸甸压在郑茗心头。素柔将自己最牵挂的人化作嘱托,交付给眼前这个她或许并不全然信任却唯一能托付的人。
郑茗下意识地想将玉瓶塞回包袱内袋,手指却在袋底触到一页对折的薄纸。她微微一怔,取出展开。
晨光中,纸上数行清秀的小楷工整,落款——素柔王氏。
郑茗蹲下身拾起,屏息细辨:
《山鬼——忆屈子》
“望江去,千帆过尽水悠悠……”
“凭栏处,戏把酒盏笑说愁……”
“由谁问,起心动念何去留?空回眸,一别两宽各无求……”
这字字句句,岂在悼屈子?分明是在曲写男女情变,控诉薄情寡义。
“空回眸,一别两宽”?这是何等的心灰意冷!昨夜王素柔那复杂的眼神,那指尖的颤抖,被赋予尖锐的注解。
“苦若作舟,狂浪可念曾载舟?果报不辍,倾尽温柔……瑶姬楚王梦中游……”
素柔这是为天下失意女子鸣不平。指桑骂槐,借瑶姬楚王野合的传说,狠狠扇天下负心汉的脸。昨夜那个表面温婉持礼、眼中却饱含锐利的主母形象再次浮现。她皮相下的菩萨像碎开了,露出的是一把淬着浓油的七窍玲珑刀。
她在这一刻彻底读懂了那位端庄主母心底的隐痛,对郑茗存在的担忧、对命运无力掌控的无奈。
这悲悯是为王氏的挣扎,也是为郑茗自己的飘零。更是为所有被命运揉捏、所求不得的女子伤心。
“娘——茗儿!”记忆碎片席卷郑茗的脑海:
泥污血渍浸透的绣鞋。
“我的茗儿啊!张申那狗贼……”
滚烫的泪冲出郑茗的眼眶,落在那张《山鬼》诗稿上。
泪水模糊了王素柔清秀的字迹,却在郑茗脑海中劈开一道雪亮的光。
那该死的惩罚规则。
郑茗回忆之前几次头疼,每次只要说出来自未来尚未问世的诗词,就会头疼。
写《痛饮》时并没有疼。或许规则只惩罚剽窃不罚原创?
郑茗拿起笔,飞快写下她现代记忆里的名篇: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笔刚写到“草”字的最后一笔……
“嗡——”
头狠狠地疼起来,喉咙里瞬间涌上浓重的血腥气,视野边缘出现大片墨黑的斑点。
她强忍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又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句子:
“泪落寒笺墨成血,孤魂何处觅当归。”
没有疼痛。
没有眩晕。
仿佛刚才那要命的酷刑只是一场幻觉。
郑茗大口喘息,额头冷汗涔涔,攥着诗稿的手却稳如磐石。
她突然大彻大悟,剽窃现代记忆中那些名篇诗词会受惩罚。
而她自己那句粗鄙的原创诗句,让自己安然无恙。
原创诗词,竟然不头疼?!
郑茗扶着桌沿,指尖都在发颤。一股狂喜冲上她的头顶,快让她尖叫出声。
老天爷!这见鬼的破规则终于让她逮着漏洞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必再当个哑巴!她能用自己的笔杆子,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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