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砸在窗棂上,王婉晴坐在幽暗的灯影里。
草庐里那画面像烧红的针,狠刺入她的骨髓。
“墨菊!”她眼底翻涌着寒光,“那贱人常去西滩荒地采药,盯紧了。尤其是那种……茎叶赤红的野草。那东西叫什么‘火生草’?想法子弄些来。茎叶阴干,磨成细粉!手脚干净些,别让人瞧见。”
角落阴影里,墨菊低低应了声“是”,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融进门外的雨幕里。
眼前的雨幕扭曲,仿佛倒流回多年前那个同样湿冷的雨夜。空气里弥漫着新漆和沉香的味道,钻入五岁王婉晴的鼻孔。
她抱着膝盖,缩在父亲书房外的回廊拐角。里间门虚掩着,传出父亲和心腹幕僚张先生的声音:
“那位在江南养着的……生了?父亲的声音低沉。
‘是……生、生了个丫头片子……’张先生的声音更轻。
‘啧……’父亲的叹息里透着厌弃,‘……丫头片子……’
王婉晴将自己蜷得更小。她知道父亲在说谁——父亲在江南时,曾有一个极宠爱的伶人。她悄悄抬眼,透过回廊栏杆的缝隙往里偷瞧。
昏暗中,父亲的手指正捻着桌案上的一只小飞虫。他指尖一用力,那可怜的小虫便化作一点微不足道的污渍,被他随意弹开。
“丫头片子,留下来……终究是个祸根。处理掉。别留手尾……按老规矩,……灌碗药下去……处理干净些。”
“是。老爷放心,属下必办得无声无息。”张先生弓着腰,身影在墙上拉长。
书房的门轻轻合拢,王婉晴浑身冰冷。
那个才落地的小小女婴……
父亲的语气,却比外面的冷雨更冻人。
在父辈的价值天秤上,女孩分量轻如鸿毛。在家族的宏伟蓝图里,位置弱如蝼蚁。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前程”的玷污吗?
那一刻,她清晰地认知,女子的价值生来便是轻微的。失去依附的价值,便是随时可以被“处理干净”的垃圾。只有拥有名分,才能避免成为“祸根”。那是她唯一的生门。
“苏明远…你宁要一个盐碱地里打滚的泥腿子,也不肯看看我?今日是郑茗那贱人得你恩宠,明日就该是下个‘玉芙蓉’,下下个‘水仙花’!你们男人眼中所谓的‘前程’,哪一步不是踩着我等女子枯骨铺就的通途?
王婉晴抹去颊边的眼泪。镜中映出她挂着惨烈笑容的脸。
她踉跄着扑到书案前。
笔锋决然落于纸上:
《冷宫怨》
时廿九,雨大作,伏窗观雨。
夙夜难寐,尚无乏。食无味,弃之。
忆往昔错处良多,郁结时方知悔改,愿缱绻。
万语千言何处谈,化泪千行。
卑微及土。言嘶语顿。别时难诀。
念君颜,感君声,忆君喃喃。
月下寻昨日,如花美眷。
雨中忆缠绵,荣宠万千。
此身何幸,曾得垂怜。
冷宫凄惨怨连连。
君本为王,婢怎可攀。
描眉画眼,悦者不恋。
他日凤来,霸业必现。
妾亦如尘,香消雾散。
不复初见温婉,笑意酣。
弄墨三点,洒江山。
“虎犊”惹人怜,余生不得见。
怎一个哀字尽然。
如梦若幻,魂去人寰。
雨纷纷,雨纷纷,何日相见?
雨纷纷,雨纷纷,痴心勿念……
最后一点墨,在“痴心勿念”后洇开成一片深重的污痕。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寰”字上方,墨迹蔓延……
郑茗,她会写诗。婉转情思,能撩动男人的心弦。情爱是点缀,名分才是根基。郑茗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下一个伶人,下一个等待被“处理”的血污。
“好…且看那‘清晖’,照不照得亮澶州的阎罗殿!”
王婉晴掷下笔,把写好的诗递给墨菊让她连同香囊一起送去给苏明远。
第三日,官道上的马车正碾过又一个坑洼,车厢随之轻微一晃。
“明远?”郑茗的嗓音甜软。
苏明远张口含下郑茗递过来的甜杏。
郑茗看到他的目光下意识扫过悬在角落的小香囊,那是王婉晴贴身侍女墨菊送来的,说是安神草叶。
“怎么了?”郑茗敏锐地捕捉到他心绪的游离,另一枚杏子又递近了些,乌发如瀑散在他臂弯,温热的体温透衣传来,暖融融的。
“可是晕车?要不要叫车夫慢些?”
“无事,这杏极甜。”苏明远温声敷衍,喉结却重重一滚,仿佛要强行咽下什么。
他忽地侧身,避开郑茗再度递来杏子的指尖,右手已探入袖中,将那张墨菊和香囊一块送来的纸拽了出来。
纸展开,墨色淋漓。
“冷宫怨”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最右边。郑茗的视线被无形的磁石吸住,一字一句地往下爬。
……妾亦如尘,香消雾散。不复初见温婉,笑意酣……
郑茗看到苏明远的眼中,似乎划过一丝愧疚。
纸上的笔锋由清雅秀逸到癫狂凌乱,中段的墨迹浓淡混染,笔划扭曲,力透纸背之处几乎将脆薄的萱纸戳穿,如同一个人从矜持到崩溃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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