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的烽烟与血腥被远远抛在身后,队伍沿着崎岖难行的山间小道,沉默而迅速地南返。与来时那种压抑中带着决绝的紧张不同,归途的气氛复杂得多。
“雷骑营”的士兵们脸上,最初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自豪。他们挺直了腰板,眼神中多了几分经历过血火洗礼的沉稳,偶尔与同伴交换一个眼神,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激动。他们亲手创造了那场奇迹般的胜利,手中那曾被视为“奇技淫巧”的火铳,如今在他们眼中已不仅是武器,更是力量与信心的象征。
然而,这种兴奋并未持续太久。随着逐渐远离边境,进入相对“安定”的内地郡县,沿途所见所闻,如同一盆盆冷水,渐渐浇熄了他们心头的热火。
杨昭并未直接返回雁门郡的官方馆驿与那支作为“幌子”的太子仪仗汇合,而是选择了另一条更为偏僻、能更深入接触底层现实的路线。他需要亲眼看看,这片刚刚抵御了外侮的土地内部,究竟是何等光景。
所见景象,触目惊心。
被突厥骑兵蹂躏过的边境村落,残垣断壁,焦土遍地,侥幸存活的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在废墟中艰难地翻捡着可能用得上的物什。官府所谓的赈济,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迟迟未见踪影。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并未直接遭受兵灾的村庄,其百姓的境遇,似乎也并不比被突厥劫掠好上多少。
一日午后,队伍在一处靠近官道、本该算是交通便利的村庄外暂歇,隐蔽在树林中休整。杨昭带着周准等几人,扮作行商,进入村中想购买些补给,也顺便探听消息。
村口,几个面有菜色的孩童睁着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们这些陌生人。村里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贫瘠的气息。他们找到村里唯一一家看起来像是能做买卖的、兼卖些杂货的茶棚。
棚主是个干瘦的老者,眼神浑浊,动作迟缓。当周准拿出银钱,想要购买一些干净的饮水和干粮时,老者却面露难色。
“客官,不是小老儿不做生意,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老者叹了口气,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货架,“粮食?早就被‘催捐’的差爷和‘护庄’的赵老爷家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勉强够村里人喝点稀的吊着命。”
“催捐?护庄?” 杨昭眉头微蹙,示意周准给老者倒了碗水,让他慢慢说。
老者或许是许久未见如此“和气”的客商,又或许是憋了太多苦水无处倾诉,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原来,这村子及周边的大片土地,都归属于郡城一位姓赵的豪强。突厥入寇的风声传来,赵老爷便以“组建乡勇、保境安民”为由,向所有佃户和自耕农加征了所谓的“护庄捐”,数额远超往年税赋。紧接着,官府衙役又来催缴今年的常赋和因边境用兵加派的“剿饷”。
两层盘剥下来,百姓家中存粮几乎被搜刮一空。
“可恨那赵家!” 老者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他们家的粮仓堆得都快溢出来了!却用这‘护庄捐’的名头,低价强买、甚至直接强占了村头李老汉家最后的几亩水浇地!李老汉上去理论,却被赵家的恶奴打断了腿,没熬过几天就……唉!”
“还有村西头的王寡妇,男人前年服徭役死在了运河上,就剩下她带着个娃娃,守着两亩薄田。赵家少爷看上了她那点地,硬说她家欠了‘捐’,要拿地抵债!王寡妇不肯,前几日,那赵家少爷就带着人,半夜……唉,造孽啊!第二天,王寡妇就……就投了井!娃娃也不知所踪,怕是凶多吉少……”
老者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杨昭静静地听着,面沉如水。他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枚冰冷的青铜符节,似乎也在怀中变得滚烫。
这就是他守护的疆土?这就是他浴血奋战所要保护的子民?
外敌的刀剑固然锋利,带来的死亡直接而残酷。但这些依附在国家肌体上的蛀虫——贪官、污吏、豪强,他们吮吸民脂民膏的手段,却更为阴毒、更为持久!他们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地磨灭百姓的生计、尊严和希望,让活着的人,在无尽的盘剥和压迫中,变得比死了更加麻木、更加绝望!
突厥骑兵杀人,是为劫掠,是外部的疮痈。
而这些豪强官吏,却在釜底抽薪,是在蛀空国家的根基!其危害,在某些层面上,甚至比外寇更为酷烈!
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村庄,杨昭的心情异常沉重。他骑在马上,目光扫过道路两旁龟裂的田地、荒芜的村落,以及那些在田埂上面容愁苦、如同行尸走肉般劳作的农夫。
脑海中,野狼峪突厥骑兵狰狞的面孔,与赵家少爷、催捐衙役那副理所当然的丑恶嘴脸,交替浮现。
“外寇……内贼……”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
忽然,一个之前朦胧的想法,在这一刻目睹的无数现实惨状催化下,变得无比清晰、坚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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