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三日路。
北忘的伤,沾了温泉地界的余温,再经南灵一路不动声色地调理,总算好了七八分。
脸上还带着些久病初愈的暗黄,脚下却稳当了,不像前些日子那般虚浮发飘,眼前也不常发黑了。
这天过了晌午,日头正毒,晒得人脊背发烫,两人走到了“双河驿”。
这是靠着运河的码头集镇,两条不大不小的河道在此交汇,水运便当,南来北往的客商船只多在此停靠补给,比寻常镇甸热闹不少。
岸边停着十几条乌篷船,船板搭在岸上,船夫们赤着膊蹲在船边吃饭,碗里的白米饭冒着热气,手边搁着粗瓷酒壶。
码头上堆着麻袋木箱,搬运的汉子们光膀喊着号子来回走,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在尘土里滚出一道道黑印。
恰巧快到端午,这集镇上更是人挤人,摩肩接踵,街道两旁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摆得满满当当,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有人推着独轮车从人群里挤过,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咯吱咯吱响,车上竹筐里装着新鲜粽叶,叶子上还沾着水珠。
有卖成捆艾草的老汉,坐在马扎上摇着蒲扇,嗓子沙哑地吆喝,艾草扎成小把,根部带泥,叶尖泛青。
旁边是卖香囊的摊子,各色香囊挂在竹竿上,绣着花鸟虫鱼,针脚有粗有细,有棉布有绸缎,里面装着草药,风一吹就散出淡淡苦香。
还有小贩攥着大把五彩丝线编的绳结,红黄绿缠在一处,编得歪歪扭扭,穿梭在人群里逢人就凑,嘴里喊着“辟邪保平安”。
更多的是卖吃食的摊子。
蒸笼摞得老高,掀开锅盖时白气直往上涌,糯米混着粽叶的清香往人鼻子里钻,摊主手脚麻利地捡出粽子,用线绳捆好递出去。
旁边的油锅烧得滚烫,糖糕、麻团下了锅,滋滋作响,油星子溅到灶台上,很快凝成油垢。
炸好的糖糕金黄酥脆,摆在竹筐里撒着白糖,看着就让人嘴馋。
还有卖凉茶、酸梅汤的,摊子前摆着大瓦缸,缸口盖着粗布,卖汤的用木勺舀出深色汤水,递给满头大汗的路人,碗边结着水珠,喝一口凉气从喉咙窜到肚子里。
吆喝声此起彼伏,这边喊“粽子热乎嘞”,那边叫“凉茶解渴喽”,混在一处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空气里,粽叶的清香、油炸的油气、汗水的酸咸、尘土被踩起的土腥气,全都混在一处,说不上好闻,却满是人间烟火的生气。
嘈杂的说话声、讨价还价声、小贩吆喝声、孩子哭闹声、骡马响鼻声,还有远处码头的号子声,嗡嗡地汇成一片往耳朵里灌。
有妇人拉着孩子在人群里挤,孩子手里攥着半块糖糕,吃得满脸糖渣。
有两个汉子因互相碰撞,站在路中间争吵,唾沫星子横飞,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有人劝有人起哄,乱作一团。
北忘走在前面,下意识侧过身子,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肩膀后背,替身后的南灵稍稍隔开迎面涌来的人流。
他脚步不算快,眼睛看着前方,偶尔侧头避开旁边伸过来的胳膊。
碰到特别挤的地方,就放慢脚步,或是用手臂虚虚挡一下横冲直撞的莽汉。
那些莽汉多是赶路的客商,肩上扛着包袱,脚下生风,撞了人也不回头,只闷头往前挤,北忘的手臂结实了些,挡过去他们便歪一下身子,骂骂咧咧地绕开。
南灵跟在他身后半步,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裳,头发用木簪绾着,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空茫的眼睛平静地扫过那些鲜艳的香囊、绳结,掠过摊子上的热食,耳边满是喧闹声响。
她心里暗自记着:“节令:端午。俗物:艾草、香囊、五彩绳、粽子。眼观:颜色鲜亮。耳听:声响杂乱。鼻闻:味杂,多是草木香与油味……”
对她而言,这不过是片要观察的场景,没有欣喜,没有厌烦,只一味捕捉分类。
两人顺着人流慢慢挪动,脚下的青石板路被踩得光滑,缝隙里嵌着泥土草屑。
有人不小心撞了南灵一下,说了声“劳驾”,南灵没回应,只微微侧身继续走。
北忘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没事便又转回去,脚步依旧不紧不慢。
经过一个卖零碎丝绸制品的老妇人摊子时,摊子摆在老槐树下,树荫遮住半边。
铺着粗布的摊子上,堆着各色绢花、发带、手帕,还有几个绣工粗糙却颜色鲜亮的香囊。
绢花是彩色绸缎剪的,花瓣皱巴巴的,发带是红绿水洗布,手帕上印着简单纹路,香囊是碎布缝的,里面装着艾草,挂着流苏。
老妇人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缝香囊,眼睛花了凑得极近,手指有些抖,线总也穿不进针眼。
北忘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轻得几乎察觉不到,但身后的南灵立刻感知到这步伐的变化。
她的目光从喧闹人群收回,落在北忘后背上。
北忘的肩膀僵了僵,头微微侧过,目光落在摊子上的香囊上。
阳光穿过槐树叶缝隙照在他脸上,睫毛动了动,嘴角抿了抿,没说话。
老妇人抬头看他一眼,手里还捏着没穿线的香囊,沙哑着嗓子问:“小伙子,要看看香囊吗?能辟邪。”
北忘没应声,也没动,目光仍落在那些香囊上。
他的手垂在身侧,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又松开,脸上那点暗黄里,似是透出些别的气色。
南灵站在他身后,依旧平静。
周围的喧闹还在继续,吆喝声、争吵声、孩子哭闹声,混着食物香气与尘土味道,涌过来又涌过去。
老槐树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日头越来越烈,晒得人眼皮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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