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勒卡默什战役的悲壮史诗
当1914年冬季的严寒如同灰白色的裹尸布,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死寂,笼罩着烽火连天的欧洲大陆时,战争的焦点似乎已被西线那泥泞千里的堑壕与东线坦能堡战役的钢铁洪流所固定。在佛兰德斯的沼泽与香槟的丘陵间,协约国与同盟国的百万大军正以一种近乎机械的残忍相互消耗,生命的价值被简化成每日战报上冰冷的数字。东普鲁士的森林与原野尚未完全消化坦能堡战役中俄军第二集团军覆灭所渗出的血水,而德皇威廉二世的战略家们,其目光已如鹰隼般投向了黑海北岸,酝酿着那场旨在斩断沙俄黑海臂膀、代号“雷霆之锤”的敖德萨冒险。
然而,就在这全球性冲突的喧嚣与主流历史的聚光灯之外,在遥远的、被西方世界视为文明与野蛮模糊边界的高加索山脉之巅,在海拔超过两千米、空气稀薄得如同异域星球的雪线之上,另一场同样深刻塑造一战东部战局、却以其无与伦比的惨烈、军事指挥的彻底失败以及对生命极尽蔑视的悲剧而载入战争史册的战役,已在1914年岁末至1915年年初那足以冻结灵魂、撕裂意志的极寒中,匆匆上演并落下了它血色的、冰封的帷幕。
这便是奥斯曼帝国第三集团军的最终覆灭之地——萨勒卡默什。
这场战役,远不止是俄土这两个纠缠数个世纪的世仇帝国之间,又一次司空见惯的边境摩擦与资源争夺。它是一场由极度膨胀的民族主义野心、灾难性的战略误判、对自然伟力近乎愚蠢的漠视,以及严酷到超越人类生理与心理承受极限的环境,共同酿成的、教科书式的军事灾难。其过程之悲壮,结局之凄惨,细节之骇人,足以令任何后世听闻其详的兵家、战略研究者与历史学者,在审视那冰冷的地图与数字时,仍不免为之扼腕叹息,为之悚然色变,并在内心深处升起一股对战争非理性本质的刺骨寒意。
恩维尔帕夏的狂想——帝国迷梦与致命自负
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畔那座千年古都——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的战争部大厦里,宏伟的穹顶之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帝国官僚气息、没落奥斯曼宫廷的奢靡,与青年土耳其党人那种激进、急躁的民族主义狂热的特殊氛围。雕花的窗棂过滤着地中海沿岸冬季依旧温和的阳光,却照不亮决策中心深处那涌动的不安与野心。这里,战争的脉搏,被一位时年三十三岁、身着剪裁极致笔挺戎装、胸前挂满象征荣誉与权力的勋章、眼神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野心与近乎先知般信念的年轻将领所牢牢掌控——他便是奥斯曼帝国的战争部长、青年土耳其党“三巨头”之首、自封的“国家英雄”与“伟大救世主”恩维尔·帕夏。
恩维尔的脑海中,正激荡着一个足以重塑帝国命运、甚至撬动整个世界格局的宏大战略构想。他的目光越过办公室墙上那巨幅的欧亚地图,穿透了安纳托利亚高原广袤而贫瘠的土地,越过了巍峨险峻、终年积雪的庞廷山脉和荒凉广阔的亚美尼亚高原,最终死死钉在了沙俄统治下的高加索地区。在他的战略蓝图里,羸弱的奥斯曼帝国绝不能仅仅被动地应对来自协约国多线作战的威胁——达达尼尔海峡可能面临的攻击,美索不达米亚的英军,西奈的威胁——而应该抓住沙俄主力被德军牵制在东普鲁士和波兰战线的“天赐良机”,主动出击,打出一场足以震惊世界、挽回帝国颓势的辉煌胜仗。
他计划发动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冬季攻势,旨在以一次干净利落的战略性大纵深合围,彻底歼灭盘踞在高加索边境地区的俄军主力——沙皇高加索集团军。其首要目标是收复1877-78年俄土战争中失去的帝国故土:那座被视为南高加索锁钥、坚固无比的卡尔斯要塞,以及阿尔达汉、巴统等战略要地。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这本就是一个足以点燃国内民族主义情绪的响亮口号。
但这宏伟计划的第一步,仅仅是恩维尔那更为深邃、也更为虚幻迷梦的序章。在他那被泛突厥主义与泛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深深浸染的想象中,这场军事胜利将如同一把神圣的钥匙,打开通往东方广袤突厥世界的大门。帝国的兵锋在碾碎高加索俄军后,将继续向东,如旋风般席卷里海西岸,进入阿塞拜疆、波斯北部,直至中亚的广袥草原。他将以此为契机,以奥斯曼苏丹-哈里发的名义,点燃一场席卷整个伊斯兰世界,尤其是所有讲突厥语系民族的“圣战”(Jihad),号召他们起来反抗英、法、俄等基督教殖民帝国的统治。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图兰”理想实践,一个以奥斯曼帝国为核心,横跨欧亚、连接东西的崭新突厥帝国联盟,将在旧帝国垂死的躯体上浴火重生。届时,同盟国阵营将因奥斯曼的战略主动而大大获益,甚至可能从根本上扭转整个世界大战的走向。
然而,这个诞生于温暖如春的君士坦丁堡地图室、在青年土耳其党激进沙龙中被反复润色的宏伟计划,从它被提出的那一刻起,就浸透了致命的冒险色彩与脱离现实的虚妄。恩维尔帕夏,这位凭借1908年青年土耳其党革命和1913年“突袭内阁”政变迅速上位的政治将军,虽然个人魅力非凡,政治手腕强硬,且怀有复兴帝国的强烈使命感,但他严重缺乏指挥大规模集团军进行复杂野战,尤其是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组织和实施大规模机动作战的实际经验。他将战争的胜利过分寄托于军事行动的突然性、士兵的宗教狂热和所谓的“突厥精神”之上,而系统地、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些更为冰冷和客观的现实因素,甚至将专业军官的谨慎视为必须铲除的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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