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22日,清晨,阿登森林边缘
时间仿佛在这里变得粘稠而迟滞。乳白色的晨雾,并非均匀地弥漫,而是如同一条条具有生命的、冰冷的纱巾,缠绕在古老橡树和山毛榉粗壮的腰际,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漂浮的奶白色沼泽。德意志帝国第六后备步兵团的士兵们,像一串灰色的、疲惫的念珠,正被无形的手推动着,试图穿越这片林木相对稀疏,却被诡异光线统治的过渡地带。
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夜痛苦不堪的行军。沉重的军靴无数次陷入盘根错节的树根陷阱或被落叶掩盖的泥坑,汗水浸透了里外三层军服,此刻在清晨的寒意中变得冰冷刺骨。每个人的眼窝都深陷,里面盛满了缺乏睡眠的血丝和对前方未知领域的、混合着责任与恐惧的紧张。
汉斯·韦伯下士走在连队的中段,他的感官像被细细打磨过的刀刃,比大多数同伴更加锋利。这片森林的寂静,远非宁静,而是一种充满压迫感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死寂。太安静了。连清晨理应喧闹的鸟鸣、松鼠在枝头跳跃的窸窣声,甚至那些无处不在的昆虫的嗡鸣都彻底消失了。仿佛所有的生灵都提前预知了某种灾难,集体遁走,只留下这片被诅咒的舞台。脚下厚厚的、潮湿的落叶层贪婪地吸收着行军发出的任何声响——皮革摩擦的吱嘎声、金属水壶碰撞的轻响、沉重的呼吸声——使得整个队伍像一群迷失方向的灰色幽灵,在乳白色的帷幕中无声地漂浮。
“这鬼地方,”走在他旁边的埃里希·沃格尔嘟囔着,粗糙的手指习惯性地、几乎是神经质地摩挲着别在腰带上的M1913式柄状手榴弹的木质手柄,“静得……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像走进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连只他妈的兔子都看不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睡(或者说,假装沉睡)的森林。
汉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猎鹰,穿透朦胧的雾气,反复梳洗着前方和侧翼那些在光线中若隐若现的树干与灌木丛的阴影。他是团里公认的优秀射手,这不仅得益于他黑森林猎人的出身和那双能分辨百米外松鼠毛色的锐利眼睛,更源于他与生俱来的、对潜在危险的、如同野兽般的直觉。此刻,这种直觉正在他脑海深处尖锐地、持续地鸣响,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钢丝,随时可能断裂。
“你觉得法国佬离我们多远?”汉斯终于低声问道,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嘴唇的动作被浓密的胡茬遮掩。
埃里希停下摩挲手榴弹的动作,啐掉嘴里嚼着的、早已寡淡无味的劣质烟草渣,一双饱经风霜、眼白泛黄的眼睛眯缝起来,像老猫一样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尤其是那些易于设伏的凹陷处和茂密的灌木丛。“就在前面,小子。我敢用我最后一个马克,再加上下个月的配给酒打赌。”他抬起脏兮兮的手指,指向前方几十米外,那里林木似乎稍稍退让,形成一小片相对开阔地,但雾气也因此变得更加浓重,像一堵移动的白色墙壁。“这雾气,这死一样的寂静……他妈的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闻过这种味道,在非洲,那些赫雷罗人埋伏我们的时候……他们可能就蹲在那片雾后面,枪口指着我们,像等着火鸡走进射程的猎人。”
他们的连长,年轻的冯·卡斯坦少尉,一位来自古老普鲁士容克贵族家庭的军官,依然试图维持着进攻的锐气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甚至不合时宜地骑着他那匹黑色的、此刻也显得有些不安的骏马(在如此茂密复杂的森林环境里,这坐骑显得如此突兀和愚蠢),在队伍旁缓缓前行,试图用他尚且稚嫩但充满信念的声音驱散弥漫在士兵中的不安。“打起精神来!加快速度,孩子们!穿过这片该死的林子,前面就是开阔地!我们能像撕开一张纸一样撕开法国佬的防线!为了皇帝,为了德意志!”
他的声音在吸收一切的寂静森林里显得格外空洞、单薄,甚至带着一丝可笑的悲壮。士兵们沉默地、机械地加快了脚步,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如同不断拧紧的发条,发出几乎可闻的嘎吱声。
突然,汉斯猛地停下了脚步,右拳紧握,手臂高高举起——一个在黑森林猎人间通用、表示立即停止的绝对警戒手势。他身后的士兵们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体,或迅速闪到最近的树干后,一阵轻微的、压抑的金属碰撞和衣物摩擦声响起。
“怎么了,韦伯下士?”冯·卡斯坦少尉勒住有些焦躁的马缰,语气中带着一丝被打断行进节奏的不悦,以及被下级士兵的警觉所挑战的微妙恼怒。
汉斯没有回头,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整个人的存在,都凝聚在了左前方大约二十米处,一片异常茂密、缠绕着常春藤的灌木丛。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波。“有动静,少尉先生。”他的声音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不是动物……节奏不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