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姑娘，”他转过身，目光温和却锐利，“你我并肩作战这些时日，你可曾见我做过无把握之事？”
黛琦丝摇头。从大都救人到取襄阳，再到如今经略武昌，殷梨亭的每一步都看似冒险，实则筹谋周密，留有后手。
“联合北伐，听起来声势浩大。”殷梨亭缓缓道，“但且不论陈武、庄铮、方国珍等人能否真心联合——他们如今各自割据一方，称王称公，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早已不是当年听光明顶号令的普通教众。即便表面上联合，也是各怀心思，都想在乱局中攫取最大利益。”
他顿了顿，继续道：“反观元廷，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其残存的力量仍不可小觑。届时，一个心思各异的联军，面对一个为生存而团结一心的敌军——”
他没有说完，但黛琦丝已经明白了。
“你是说……他们会败？”
“不是会败，是必败。”殷梨亭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验证的算术结果，“而且一旦溃败，元气大伤，恐怕数年之内，南方再无力量北伐。元廷则可趁机喘息，重整旗鼓。”
山风大了些，吹得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殷梨亭看向黛琦丝，眼神中有着罕见的诚恳：“黛姑娘，我知你心系明教大业，急于光复。但欲速则不达。南方只能有一个真正的主人，而唯有这个主人，才有资格与元廷进行最后的决战。”
黛琦丝长久地沉默。她想起这一路走来所见：殷梨亭如何耐心地说服毛一龙，如何周密地布置襄阳之役，如何在战后迅速恢复民生，如何将流民转化为劳力，将军队转化为建设者……这种步步为营的风格，确实与明教惯常的雷霆手段截然不同。
“或许你是对的。”她最终轻叹一声，“陈武据江州，虽名义上尊奉明教，实则已有自立之心。庄铮在赣南，更是连光明顶的调令都时常阳奉阴违。要他们真心联合，难如登天。”
殷梨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就是他欣赏黛琦丝之处——身为明教高层，却能超越教派局限，看清现实局势。
“不过，”黛琦丝忽然抬眼，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我仍想试一试。修书数封，陈说利害，试探诸方反应。即便不能促成联合，至少也能看清各人真实态度，为日后早做准备。”
殷梨亭笑了。那是真正的、开怀的笑容，眼角甚至漾起了细纹：“正合我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书信往来，正是探虚实的良机。”
这一刻，黛琦丝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她提出想法，他剖析利弊；她坚持尝试，他补充策略——不是谁服从谁，而是两种不同背景、不同思路的完美互补。就像武当的剑法与明教的乾坤大挪移，看似路数迥异，却在实战中能演化出令人惊叹的配合。
“还有一事，”黛琦丝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蜡封上印着明教的火焰纹章，“三日前收到的。白眉鹰王殷天正率本部教众镇守光明顶，确保根基不失。但五散人中的铁冠道人、彭和尚，以及青翼蝠王韦一笑，均已奉召下山，正兼程赶来武昌。算算时日，不出半月便该到了。”
殷梨亭接过密函，并未立即拆开，而是掂了掂，笑意更深：“周颠、说不得、冷谦也来了？”
“都在路上。”黛琦丝点头，“光明顶上如今除了鹰王坐镇总坛。教中精锐，十之六七已投向你这红巾军。”
这话说得平淡，其中份量却重如千钧。殷梨亭自然明白，明教将如此多的核心力量派来武昌，既是支持，也是一种无声的期盼——期盼他能真正实现那个“驱逐胡虏”的誓言。
“韦一笑的轻功，彭和尚的谋略，周颠的勇猛……”殷梨亭望向北方，那是群山之后更广阔的天地，“得此助力，如虎添翼。待他们到了，我要亲自相迎。”
山下传来正午的钟声，是武昌城中新设的时辰钟。殷梨亭最后望了一眼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转身下山。
黛琦丝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这个男人挺直的背影。她忽然想起光明顶上那些关于“真命天子”的古老预言。从前她只当是煽动教众的传说，此刻却有些恍惚——或许，所谓天命，并非生而有之的祥瑞，而是这种能将废墟变为生机、能将散沙聚为铁板的能力。
而她，有幸与这样的人并肩。
秋风穿过龟山的松林，发出波涛般的声响。山下，武昌城炊烟四起，江面上帆樯如林。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积蓄，而这一次，他们已有了坚实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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