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支,据说是某个大族的分脉,躲在这山坳坳里,也不知多少年了。规矩多,讲究也多,多得像是老屋后院那口深井里捞不完的青苔,滑腻,阴凉,沾上了就甩不脱。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爹娘出去打工,再没回来。奶奶疼我,但也守着那些老规矩,一条不肯破。她走的那天,油灯的火苗扑闪扑闪,快要咽气的时候,却异常清醒,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攥住我,指甲掐得我生疼。
“囡囡……”她气若游丝,眼睛却瞪得老大,死死盯着我,“记牢……将来成亲前,一定要让他……让他亲手给你缝嫁衣!一针,一线,都得是他来……”
屋子里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腐朽气息,混着劣质蚊香的味道。我心里有些发毛,又觉得她糊涂了,只得敷衍:“晓得了,奶奶,你安心。”
“不!你不懂!”她手劲更大了,几乎要嵌进我肉里,“那针……那线……穿过布料的时候……能试出来……试出他是不是个‘活’的!”
最后那个“活”字,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好像不说出来,我立刻就要大祸临头。
我后背倏地一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可转念一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信这个?怕是奶奶弥留之际的胡话。但看着她那浑浊却执拗的眼,我还是重重地点了头:“我记住了,一定让他亲手缝。”
奶奶这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手缓缓松开,眼睛也闭上了,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带着未尽的不安。
那之后,过了三年。我认识了林默。
他是外面来的,说是搞民俗研究的,看中了我们这闭塞落后,老东西保留得多。他长得白净,说话斯文,和村里那些糙汉子不一样。他会给我讲山外面的新鲜事,会帮我挑水,还会用草叶子编精巧的蛐蛐儿。我很快就陷进去了。
村里不是没有闲话。有人说他来历不明,有人说他那张脸白得不正常,像戏台上的相公。还有更玄的,说他住的那处老院子,以前死过好几个外地人,都不明不白。可我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哪里听得进这些。
我们定了亲。按照奶奶的遗训,我小心翼翼地向林默提出了缝嫁衣的事。本以为他会觉得荒唐,会推拒,没想到他只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那笑容在油灯下显得有些模糊。
“应该的,”他说,声音温和,“老规矩,总要守的。我来缝。”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又隐隐觉得他那笑容,答应得太爽快,反而有点不踏实。但很快就被喜悦冲散了。他那样一个拿笔杆子的人,肯为我拈起绣花针,这份心意,还不够么?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然关起门来,不许我观看,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只偶尔在夜里,看到他书房窗口透出的烛光(他不喜电灯,说研究民俗要点烛才有味道),映着一个低头忙碌的影子,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婚期前三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林默捧着一个大大的木匣子来了我家。
“阿囡,嫁衣缝好了。”他站在堂屋中央,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睛却出奇地亮,闪烁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像是期待,又像是……兴奋。
我心里怦怦直跳,是少女见到嫁衣的羞涩与喜悦,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我走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触手是冰凉细腻的木质感,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也是凉的。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大红的绸缎,叠得整整齐齐。那红色,红得有些刺眼,像血,泼洒在黑暗的堂屋里。我伸手,轻轻抚摸着,料子是好料子,光滑柔软。我的手指慢慢移到袖口的位置,那里是针脚最密集的地方。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那针脚,细密,匀称,甚至称得上精致。可是,不对!所有的线脚,无一例外,全都是从布料的里面,朝着外面缝出来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奶奶临终前的话如同炸雷般响起:“针线穿过布料时,能试出来……试出他是不是个‘活’的!”
活人缝衣,针自然是从外向内扎,线脚藏在里头,光洁平整。只有……只有处理那些不再需要感受世间冷暖、准备入土的尸首时,入殓师为了表示终结,为了不让阳世的针线再刺扰亡魂,才会从里向外缝!这叫“封魂针”,意味着此生已了,线与皮肉一同封存,再无瓜葛!
我的手指僵在那冰冷的、逆向的针脚上,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抬头,看向林默。
他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挂着那抹温和的笑,可那笑容此刻看来,却无比诡异。他的眼睛,亮得瘆人,直勾勾地盯着我。
“喜欢吗?”他问,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阴风。
我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我想扔掉那木匣,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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