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张被浓墨反复浸透的巨网,沉沉地罩住了剑潭。白日里碧波万顷的深潭,此刻成了一块巨大、粘稠、深不见底的墨玉,幽暗得令人心悸。水面平滑如镜,却又死气沉沉,仿佛凝固了一般。风,不知何时彻底匿去了踪迹,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潭底淤泥般腐朽的腥气。唯有悬挂中天的一轮惨白月亮,将它冰冷无情的光,吝啬地洒在潭面,反射出点点令人不安的碎银。
郑成功,身着冰冷的玄色铁甲,屹立在旗舰“靖海”号的船首。甲胄的棱角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寒光,如同他此刻紧绷的心弦。他一手紧握着腰间佩剑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船舷的硬木上,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燥热与莫名的警兆。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牢牢锁住前方那片深不可测、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水域。那里,便是传说中的剑潭。收复台湾的宏图伟业已近尾声,荷夷残部龟缩一隅,可这横卧在进军要冲上的剑潭,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白日里派出的斥候小舟,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回。
“国姓爷,”身后传来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亲兵统领陈泽悄然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在郑成功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同样凝重地投向那潭死水。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沙场老兵的警惕:“此潭……邪性得很。白日里弟兄们放下去的测深铅锤,绳索放到尽头都触不到底,仿佛直通幽冥。水寒刺骨,连水鸟都不肯落脚。这地方……怕是有古怪。”
郑成功没有回头,下颌线条绷得更紧,仿佛刀削斧凿。他刚毅的面容在月影下显得棱角分明,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穿透凝滞的空气:“传令各船,今夜泊于潭外三里处。增派双岗,弓弩上弦,火铳装药。未得军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潭水十丈之内!违者,军法从事!”他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迅速传遍整个舰队。
命令层层下达,训练有素的水师战船有序地调整位置,在距离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墨色潭水三里之外,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环形防御阵势。粗大的锚链带着沉闷的轰响坠入海中,铁锚深深抓入海床。甲板上,火把被一支接一支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努力驱赶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士兵们无声地行动着,铁甲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弓弩手在船舷后找到射击位置,冰冷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火铳手紧张地检查着火绳和药池,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原本因胜利在望而稍显松懈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战将临的凝重与肃杀。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墨色深潭,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正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夜,深得像凝固的墨块。除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守夜士兵偶尔极其轻微的甲胄摩擦声,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死寂。连平日里喧嚣的海浪拍击船体的声音,也被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死水般的潭面吸收殆尽。值夜的士兵强打着精神,紧握着武器,目光死死盯住那片墨玉般的潭水,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透,一股源自本能的寒意顺着脊椎向上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达到顶点时——
“呜……”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呜咽,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气!
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最深处,又像是无数冤魂在冰冷的铁器上刮擦出的绝望哀鸣。它并非来自某个固定的方向,而是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从潭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从船底的阴影里钻出来,瞬间缠绕住每一艘战船,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直刺骨髓!
“啊!什…什么鬼东西?!”一个年轻的水手猛地捂住耳朵,手中的长矛“哐当”一声掉在甲板上,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惊恐地四下张望。
“稳住!”陈泽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魁梧的身躯猛地挺直,右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指关节捏得发白。但即便是他这样的百战悍卒,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悸。那哭声太邪门了,根本不是人声,更像是无数种痛苦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发出的扭曲噪音。
郑成功猛地转身,目光如两道冷电,瞬间扫过整个舰队。他并未慌乱,但眉头已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他敏锐地捕捉到,那诡异的哭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能穿透魂魄的穿透力,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声音来自水下!各船戒备!弓弩手,火铳手,对准潭面!”郑成功的命令再次响起,依旧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冽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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