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在异乡的拼搏与算计中,如指间流沙般滑过。当初那个蜷缩在破船舱里、被黑水沟吓得魂飞魄散的穷酸小子周成,早已脱胎换骨。
此刻,他站在府城最繁华的南大街上。身上是簇新的宝蓝色云纹杭绸长衫,外罩一件玄色织锦缎马褂,腰间悬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因精明算计而略显锐利的眼睛。他微微昂着头,打量着街对面那间新盘下的铺面——“周记南北货行”的金字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气派非凡。
“周老板,恭喜恭喜啊!这铺面地段绝佳,您这生意,日后必定蒸蒸日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绸布马甲的中年人拱着手,满脸堆笑地奉承着。
周成矜持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得体的弧度:“承张老板吉言。改日开业,还请赏光。”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看着那些或羡慕或敬畏的眼神投来,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这就是他想要的,人上人的滋味。至于家乡那间漏风的土坯房,月娘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还有阿宝那稚嫩模糊的小脸……早已被他刻意地、深深地压进了记忆最底层,蒙上了厚厚的尘埃。那枚桃木符,连同那段卑微的过去,被他随意丢弃在某个旧箱子的角落,再未想起。
他转身,登上等候在一旁、铺着软垫的青幔小轿。两个精壮的轿夫稳稳起轿,脚步轻快地穿过喧闹的街市,向着城西方向行去。那里,是富商和体面人家的聚居地。
轿子在一座簇新的宅院门前停下。朱漆大门,黄铜兽首门环擦得锃亮,门口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门楣上高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周府”。宅子坐落在一条相对幽静的巷子里,白墙青瓦,飞檐翘角,气派中透着几分新贵特有的张扬。
周成下了轿,早有伶俐的小厮迎上来,躬身问安:“老爷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迈步走进大门。绕过雕刻着如意云纹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三进的院落,青石板铺地,抄手游廊连接着正房、厢房和花园。庭院里新移栽的几株山茶开得正艳,大朵大朵的红花在阳光下灼灼耀眼。一切都崭新、气派,是他用三年血汗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
然而,就在他踏入正厅门槛的刹那,一股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毫无征兆地拂过他的后颈。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周成脚步顿了一下,微微蹙眉,目光扫过厅堂。红木家具光可鉴人,博古架上摆着几件新淘换来的瓷器,墙上挂着寓意吉祥的山水画。一切如常。他摇了摇头,只当是刚从外面日头底下进来,一时的不适应。
“老爷,您回来啦!”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响起,带着甜腻的笑意。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绣缠枝莲纹袄裙的年轻女子从内室盈盈走出。她身段窈窕,面容姣好,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勾魂摄魄。正是周成半年前新娶的夫人,林秀琴。她父亲是本地经营米粮生意的富户,这桩婚事,不仅给周成带来了丰厚的嫁妆,更在府城的人脉上添了重要一笔。
林秀琴笑靥如花地迎上来,亲昵地挽住周成的胳膊,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脂粉气扑面而来:“今儿个铺子里可还顺当?妾身特意让厨房炖了您最爱的参鸡汤,放了上好的北芪呢。”
“有劳夫人费心。”周成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露出笑容。林秀琴的温柔体贴和显赫家世,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他享受着这份舒适和体面,刻意忽略了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因那丝阴冷而起的微澜。
晚饭后,周成在书房处理一些账目。书房位于宅子第二进的东厢,布置得清雅。红木书案,文房四宝俱全。夜色渐深,窗外虫鸣唧唧。烛台上的红烛安静地燃烧着,偶尔爆出一点细小的灯花。
周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账本,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钻入耳中。像是纸张摩擦的声音,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光滑的地板上轻轻拖行。声音很轻,断断续续,来自书房角落那片烛光难以照亮的阴影里。
周成抬起头,凝神细听。那声音又消失了。他皱皱眉,放下笔,起身拿起烛台,朝角落走去。烛光摇曳着,驱散了那片黑暗。角落里空无一物,只有墙壁光洁的木板。他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大概是老鼠吧?新宅子,难免有些角落没清理干净。
他坐回书案后,重新拿起账本。可刚看了几行,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他背后不远处的书架那里!周成猛地回头,烛光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摇晃,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书架前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排整齐的书脊。
但周成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架旁边墙上挂着的一面青铜古镜吸引了过去。那是他前些日子从一个落魄老秀才手里低价收来的,据说是前朝的物件,镜面有些模糊,边缘刻着繁复的云雷纹,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古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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