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喝水吗?”英子问。
红梅摇头。
英子在床边坐下,看着红梅。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
“妈……”她声音哽咽,“你受罪了……”
红梅伸手,摸摸她的脸:“傻丫头,哭什么?妈不是好好的吗?
“你要是……要是……”英子说不下去了。
“没有要是。”红梅说,“妈命大,死不了。”
“其实我生这个孩子,”红梅又说,声音很轻,“我也并不全为了你常叔,我也是为了你。妈妈总归是要比你先走的。我给你留一个姊妹在这世上,你俩正好有个伴。以后你有个娘家兄弟,即便你结婚了,不管你找谁,跟谁在一起。娘家兄弟也会给你撑腰的。是你的退路,你的胆气。”
母亲给女儿生个兄弟,像给远行的旅人背包里塞干粮。她知道前路风雨难测,这干粮可能硌牙,可能发霉,但总比两手空空强。至于这干粮未来会不会反噬旅人,她不敢深想。爱到深处,就成了悲观的未雨绸缪。
她停了一下,看着英子。
“你看妈妈,我从云南过来,来安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没有娘家人不行。你俩有个伴,以后什么事你们俩商量。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宝贝。”
这是母亲的智慧,也是母亲的谎言。她把一碗水端平的承诺说给女儿听,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母爱的天平一旦有了新的砝码,微妙的倾斜在所难免。此刻的保证,是为了安抚眼前这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也是为将来可能发生的、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偏心,预先埋下的歉意。
英子听着,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妈妈说的是真心话,但也有点虚。妈妈是在安慰她,怕她多想,怕她觉得有了弟弟,妈妈就不要她了。
“妈,”英子说,声音哽着,“我懂。”
红梅搂住她,轻轻拍她的背。
门推开了。
常松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两碗鸡汤,汤色金黄,上面飘着油花。一碗里面有个鸡腿,一碗里面是鸡肉块。
“英子,”常松说,“这个有鸡腿的给你。我老婆喝一碗,我闺女喝一碗。”
英子擦擦眼泪,笑了:“谢谢常叔。”
常松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端起一碗,要喂红梅。
红梅接过碗:“我自己喝。”
“你别动,我喂你。”常松不肯,非要喂。
红梅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喂。
常松舀了一勺汤,吹吹,递到她嘴边。红梅喝了。常松又舀一勺,再喂。
英子看着他们,心里暖。
她端起自己那碗,喝了一口。汤很鲜,鸡肉炖得烂,入口即化。
门铃响了。
英子放下碗:“我去开门。”
她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地上湿漉漉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两家人。
一边是周也和钰姐。周也穿了件耐克的黑色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一个果篮。钰姐穿了件米色的大衣,头发披着,脸上带着笑。
另一边是王强和齐莉,还有妞妞。王强穿着阿迪达斯蓝色的羽绒服,圆滚滚的。齐莉穿了件黑色的呢子外套,手里拎着一盒奶粉。妞妞穿了件粉色的长款羽绒服。
他们都看着英子。
钰姐先笑了:“英子,我们来看看你妈妈。”
齐莉也说:“红梅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英子站在门槛上,一只脚在门内——那里有刚经历生死的母亲和初来乍到的弟弟;一只脚在门外——那里站着她的少年和他们的家人。阳光把她的影子劈成两半,一半还裹着孩子的委屈,一半已长出大人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教她认门槛:『迈过去是客,退回来是主。』今天她才懂,有些门槛在心里——迈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只需要被爱的小姑娘了。
她看着他们,笑了。这笑和七天前在产房外的哭出自同一个源头,都是爱逼到极致时,人最本真的模样。
“进来吧。”她说。
风从巷子口吹过来,带着化雪后的清冽。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红梅的棉布睡衣和婴儿的尿布并排挂着,滴着水。
一滴,一滴。
敲在下面搪瓷盆里,叮,叮。
那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上午,清晰得像是心跳。
是红梅的心跳,是英子的心跳,是新生婴儿的心跳,也是这个家在经历寒冬后,重新活过来的心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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