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紫禁城张灯结彩。
大红的灯笼从宫门口一直挂到乾清宫,各宫屋檐下都贴着崭新的窗花,福字倒悬。宫人们换上簇新的衣裳,脸上带着节日的喜气。
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还有御膳房飘出的各种珍馐香气。
一切似乎都与往年没什么不同。
唯有柔妃生前居住的缀霞宫,显得格外冷清。大门紧闭,檐下没有红灯笼,门上也没有倒福。
宫人们路过时,都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绕得远些。
但这冷清,也仅限于缀霞宫一处而已。
前朝后宫,宴饮不断,丝竹管弦之声从午后便隐隐传来。
太后在慈宁宫设了家宴,皇后在坤宁宫款待宗室命妇。就连最偏远的冷宫,今日也能分得几样像样的菜肴。
谁死了,谁活着,对这座皇宫来说,真的不那么重要。
寻常百姓家,至亲离世,要守孝三年,不贴红联,不闻喜乐。
可这里是紫禁城,天家的体面与节日的规制大过一切。
一个妃嫔的薨逝,哪怕她生前再得宠,留下的哀思也敌不过“普天同庆”四个字。
该热闹的,依旧热闹。
李鸳儿穿着月白色绣暗银纹的夹袄,外罩一件素青色的坎肩,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六皇子,与同样素净打扮的李秀儿(兰贵人)一起,悄无声息地穿过喧闹的宫巷,来到了缀霞宫。
宫门被轻轻推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淡淡药味和熟悉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打扫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所有陈设都保持着柔妃生前的样子。
多宝阁上的玉器,妆台上的菱花镜,窗下那架她常弹的焦尾琴,甚至床头随手搁着的一本翻到一半的诗集……一切都还在,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
“我常让人来打扫,东西都没动。”李秀儿低声说,眼圈已经红了。
两人将带来的贡品点心——几样柔妃生前爱吃的枣泥山药糕、桂花糖蒸栗粉糕——轻轻放在临时设起的小供桌上。又摆上一盘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饺子。
没有香烛,只有心意。
“二姐,过年了。”
李秀儿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声音哽咽,“我和大姐来看你了……还有三哥儿,六哥儿。”她将身后嬷嬷牵着的、有些蔫蔫的三皇子往前带了带,“三哥儿有点风寒,刚吃了药,我带他来给你磕个头。”
三皇子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地跟着李秀儿跪下,朝着供桌方向磕了三个头。
李秀儿自己又默默磕了头,嘴里低声念叨着:“二姐,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我们。三哥儿我会好好带大,六哥儿有大姐看着,你放心……我们姐妹……总会替你看着孩子们……”
她说得断断续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李鸳儿站在一旁,紧紧抱着怀里的六皇子,喉头哽得发疼,却硬生生将泪意压了下去。她不能哭,至少在秀儿面前,在孩子面前,她得撑着。
过了一会儿,李秀儿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大姐,三哥儿精神头不好,我先带他回去歇着。你……你再陪陪二姐吧。”
李鸳儿点点头:“去吧,小心看顾着。”
李秀儿带着三皇子和宫人离开了。缀霞宫里,只剩下李鸳儿,怀里的六皇子,以及这满室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寂静。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宴饮的欢笑声,还有烟花升空时尖锐的呼啸和爆开的闷响。那些热闹的声音,与这屋里的冷清死寂,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李鸳儿慢慢走到柔妃生前睡的那张拔步床边,坐了下来。
床帐是柔妃喜欢的雨过天青色,上面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她仿佛还能看见二妹斜倚在这里,笑着跟她说话的模样。
“鹂儿……”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句。
怀里的六皇子动了动,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不安地哼唧了一声。
这一声哼唧,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鸳儿强自压抑的情感闸门。她低头看着孩子那张与鹂儿有几分相似的小脸,想着鹂儿拼死生下他时的惨状,想着她临去前自己和三妹都没有在他面前给他任何安全感,当时二妹得多害怕,多无助啊。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出血来。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孩子包裹的锦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怕吓着孩子,不敢哭出声,只死死咬着下唇,肩膀微微颤抖。
就在这无声的悲恸几乎要将她淹没时,一方素净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的帕子,悄然递到了她眼前。
她以为是身边的宫女,没有抬头,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只将脸埋得更低,轻轻摆了摆手。
然而,那方帕子没有收回。
紧接着,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单薄的肩膀。那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然后,那方帕子温柔地、细致地,拭上了她潮湿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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