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或者说,是一夜无眠。
吴长生在冰冷的堂中,坐到了天亮。阿婉在王家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到了窗外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清晨。
阿婉没有让王平或是王婶送,独自一人,回到了济世堂。
少女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一夜。但她的神情,却不再是昨晚的茫然与惊恐,而是带着一种豁出去之后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济世堂内,吴长生已经将昨夜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堂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只是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酒味,和那份深入骨髓的冷清,怎么也挥之不去。
吴长生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本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到门帘响动,吴长生抬起头,看到了走进来的女儿。
四目相对。
没有寻常父女间的晨间问候,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阿婉一步一步,走到吴长生面前。少女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自己看了十三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可是一夜之间,这张脸,却变得无比陌生。
“你到底是谁?”
阿婉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少女的声音不大,带着哭过一夜的沙哑,却像一柄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吴长生的心里。
吴长生手中的医书,滑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吴长生看着女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那混杂着恐惧、怀疑、以及最后一丝期盼的复杂神情。
吴长生想要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难道要告诉她,自己其实是一个活了三十六年的怪物?难道要告诉她,自己每年都会获得一个名为“长生”的诅咒?
这些话,吴长生说不出口。
“阿婉,我……”
吴长生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为女儿擦去眼角的泪痕,或是摸摸她的头。
可就在吴长生的手即将触碰到阿婉的瞬间,少女却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吴长生的触碰。
那一步,不远,却像一道天堑,将父女二人,隔在了两个世界。
吴长生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股比昨夜更深沉、更刺骨的孤独,瞬间将吴长生淹没。
阿婉看着吴长生的反应,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
“爹,女儿不是在胡闹。”阿婉的声音颤抖着,却异常清晰,她开始细数那些被自己埋在心底多年的、一桩桩一件件的“证据”。
“女儿十三岁那年,您救回重伤的王叔,连夜为他接续筋骨,一夜未睡,第二天却依旧精神如常。女儿只当您医术高明,善于调理身体,不觉有异。”
“女儿十五岁那年,您带我出诊,归家途中,被一辆发疯的马车撞到,手臂上划开一道半尺长的大口子,血流不止。可第二天,那道足以留疤的伤口,便只剩一道浅浅的红痕。女儿只当您用了什么外人不知的灵丹妙药。”
“女儿十六岁那年,您在院中练拳,不慎被我用剑尖划破手背,可那伤口,竟在短短半柱香之内,便自行愈合,不见半点踪迹。女儿……女儿当时吓坏了,可您说,是您涂了生肌散的缘故。”
阿婉每说一件,吴长生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从未想过,那些自己以为靠着医术和借口,早已天衣无缝地掩盖过去的“异常”,在女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竟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触目惊心。
“可这几年来,王叔的鬓角,添了白发;陈爷爷的眼角,刻了皱纹;就连王平哥哥的个头,也窜得比女儿高了。镇上所有的人,都在变老,都在留下岁月的痕迹。”
阿婉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死死盯着吴长生的脸。
“为什么只有你,爹,为什么只有你,和女儿记忆里,没有分毫变化!”
“你究竟是谁?你把我爹藏到哪里去了?!”
最后一句质问,近乎歇斯底里。在阿婉朴素的世界观里,无法理解“长生不老”这种荒谬的事情。她宁愿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一个用了某种邪术、伪装成自己父亲的妖怪。
吴长生的心,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撕裂了。
吴长生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秘密,带给这个自己最想守护的女孩的,不是心安,而是最深的恐惧。
吴长生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缓缓站起身。吴长生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比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没有把你爹藏起来。”
“我就是你爹。”
吴长生看着女儿不信的、泪眼婆娑的眼睛,重复道: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永远都是。”
这几句话,吴长生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那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即将被夺走时,所能发出的、最坚定的声音。
阿婉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少女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自己从未见过的、沉重得化不开的痛苦和坚定,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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