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的警告,如同深夜骤然响起的警钟,其声波在苏晚的心湖中震荡开来,激起的并非混乱的涟漪,而是一种沉静至极、迅速凝结的冰层。短暂的惊悸之后,所有属于女性的软弱与情绪化的愤怒,都被她强行剥离、封存。此刻,她需要的不是感情用事,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机械般的精准与效率。时间紧迫,她必须利用每一个呼吸的间隙,将自己从头到脚,从知识到行动,彻底武装起来。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得近乎隐形的女猪倌。清理猪圈的动作一丝不苟,调配饲料的比例分毫不差,巡视试验田的目光锐利如鹰。她将猪圈内外打理得洁净整齐,试验田里的菜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任谁也无法从她的劳动成果中挑出半点“消极怠工”或“思想抵触”的毛病。她甚至刻意拉开了与吴建国、孙小梅等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知青的距离,那些原本偶尔交汇的、带着善意的眼神,也被她悄然回避。她像一只敏锐的孤鸟,提前收拢了羽翼,避免任何可能的牵连,也绝不授人以“拉帮结派、图谋不轨”的口实。
所有真正的准备,所有的运筹帷幄,都在夜幕降临后,在那间弥漫着干草、泥土和淡淡猪臊气的“秘密基地”里,在那盏豆大的煤油灯摇曳出的昏黄光晕下,悄无声息却又争分夺秒地展开。
她搬出了那本视若珍宝的厚实笔记本——粗糙的牛皮纸封面已被摩挲得发软,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观测数据、现象记录和零散的思考。此刻,这不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更是她赖以生存和反击的弹药库,是她在绝境中构筑防御工事的蓝图。
她开始了系统性的梳理、提炼与升华。
她找出珍藏的、仅有的几张相对完整的、从废弃的财务报表背面精心裁剪下来的白纸,用削得极短的铅笔和自制的、带有刻度的木尺,开始绘制图表。一张是猪群平均增重曲线对比图,用清晰的线条和节点,无情地揭示出她接手管理前后,以及系统实施“阶段精准投喂”与“草药驱虫保健”方案后,猪只体重那条陡然上扬的轨迹。另一张是白菜苗抗寒成活率对比图,用简明的区块划分,直观地展现了简易熏烟防霜区域与裸露自然区域之间,那道如同生死分界线的巨大差异。没有花哨的装饰,只有最质朴的点和线,配合旁边严谨的数字标注,即便是不识几个大字的牧民,也能一眼看明白其中的优劣胜负。
她不再满足于仅仅记录“做了什么”和“结果如何”,而是开始着力构建“为何如此决策”与“其内在逻辑何在”的论证链条。对于猪群管理,她将观察到的频繁蹭栏、食欲锐减、粪便形态变化等细微行为异常与体表或体内寄生虫、消化功能紊乱、微量元素缺乏等潜在的病因)一一对应,再详细阐述她所采取的苦参水体外驱虫、腹部按摩促进蠕动、发酵饲料改善吸收等针对性措施,最终以猪只精神、体态和增重数据的显着改善作为铁证。对于那次成功的霜冻预警与防御,她不仅罗列了事发前的入夜无风、星斗格外清晰明亮、犬只不安吠叫等诸多自然征兆,更试图将其与流传已久的农谚相印证,并用“地面热量向外辐射散失,烟雾形成保温层”这般通俗易懂的解释,来阐明熏烟法背后的简单科学原理。
她知道,要想真正打动马场长那样注重实际效益的领导,必须算清一笔账。于是,她开始进行尽可能准确的成本效益估算。使用漫山遍野可寻的苦参、艾草等自制草药,替代昂贵且稀缺的兽药,为牧场节省了多少采购开支?通过优化饲料配比和分阶段精准投喂,在定额饲料消耗下,猪群整体增重效率提升了多少个百分点?及时采取熏烟措施,从死亡线上挽回的菜苗,折合到秋季收成,相当于保住了多少斤实实在在的蔬菜?每一个数字,她都反复核算,力求客观、保守,甚至刻意低估。但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数字,累积在一起,却汇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那是一笔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经济账”和“功绩簿”。
她以最大的审慎,重新审视了自己所展现出的所有“技术”细节。凡是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曲解为“封建迷信糟粕”或“装神弄鬼巫术”的部分,尤其是那些依赖对植物特性深刻理解、却暂时无法用现有科学理论完美解释的草药应用,她都忍痛做了淡化处理,或者用“本地老乡口传经验”、“大胆尝试、小心验证”等模糊而稳妥的说法加以包装。她将反击的核心,牢牢锁定在那些基于长期细致观察、逻辑推导清晰、实践效果一目了然的方法上。她为这份正在成型的关键性文件,暂时定名为《关于改进牧场畜牧及种植方法的几点实践与初步效果说明》,刻意避开了“科学”、“研究”、“创新”等可能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神经的词汇,姿态放得极低,只强调“实践”与“效果”。
煤油灯芯偶尔爆出一朵灯花,映得她专注的侧脸忽明忽暗。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艰难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食叶。时而停顿,是她正凝神检索脑海深处那浩瀚的知识库,小心翼翼地筛选、过滤,寻找着最恰如其分、最不授人以柄的表述;时而快速书写,是将纷乱的思绪、零散的数据,编织成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防御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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