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树在帐篷里又躺了小半日,直到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彻底退去,才挣扎着起身。其木格一直守在外面,听到动静立刻进来服侍。
“使者,您感觉好些了吗?”其木格恭敬地问,眼神里除了敬畏,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什么——也许是困惑于这位“神使”对血祭的激烈反应。
“好多了。”周大树勉强笑了笑,“带我出去走走吧,透透气,也……看看你们灰鹰部。”
他需要亲眼看看这个部落真实的样子,看看那些欢呼着观看血祭的普通族人,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其木格自然遵从。走出帐篷,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空气清冷。那辆越野车还停在主帐附近,周围远远地围着一圈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不敢靠近,只是跪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双手合十,或是以额触地,嘴里念念有词,对着那钢铁造物虔诚地祭拜。阳光照在车漆上,反射的光芒在他们眼中仿佛就是神迹本身。
看到周大树出来,人群一阵骚动。几个跪在前面的老者激动地抬起头,眼中含泪,嘴里用蛮语急促地说着什么,还试图膝行向前。一个穿着破烂皮袄、脸上脏兮兮的孩子,竟然挣脱了母亲的拉扯,飞快地跑到周大树脚边,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想要触碰他的裤脚,甚至低头想去亲吻他沾满尘土的鞋面。
周大树吓得连退两步,胃里又是一阵不适——不是嫌弃脏,而是这举动背后蕴含的、将他彻底神化的狂热,以及联想到清晨那血腥的“祭品”,让他心生寒意。
其木格反应很快,一步上前拦在了周大树和孩子之间,用蛮语严厉地呵斥了几句。那孩子瑟缩了一下,被匆匆赶来的母亲紧紧抱住,惶恐地退回到人群中。其他人也停下了靠近的动作,但目光依旧灼热地追随着周大树。
“使者,请随我来。”其木格低声道,引着周大树往营地的边缘走去,避开了人群最密集的区域。
灰鹰部的老营沿着一条已经封冻的小河蜿蜒分布,大约有两三百顶毡帐,规模不算小,但处处透着一种萧索的贫穷。大多数帐篷都很陈旧,毡布颜色灰败,打着厚厚的补丁,用的多是不同颜色的碎皮子和旧毡片,勉强拼凑起来遮风挡雪。帐篷间的空地上,堆积着冻硬的牲畜粪便和垃圾,在低温下气味不算浓烈,但景象实在说不上好。
他们路过几顶正在加工兽皮的帐篷。几个面庞粗糙、手指开裂的妇人,正用骨刀和石锤,费力地捶打、刮削着摊在木架上的生皮。皮子冻得硬邦邦,她们的每一次捶打都显得异常吃力,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团。旁边一个火塘里,燃着些半干不湿的牛粪和枯草,烟雾大过火苗,熏得人眼睛发酸。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正将一块刮得差不多的皮子凑到火塘边,小心翼翼地用那微弱的烟火熏烤,试图让它变得更柔韧些。
“她们……一直这样做皮子?”周大树忍不住问。
其木格点头:“嗯,硝皮是女人们冬天主要的活计。硝好了,才能做衣服、靴子、帐篷。”她指着那烟雾缭绕的火塘,“好柴火要留着取暖和做饭,这些湿粪和烂草,也就只能用来熏皮子了。”
继续往前走,他们看到一家子正围坐在一顶低矮破旧的帐篷门口吃东西。帐篷男主人是个独臂的中年汉子,空荡荡的袖管扎在腰间,他用仅剩的右手抓着一块暗红色的、还带着冰碴的肉,直接放在一个破瓦罐里,罐子架在几块石头上,底下是微弱的、几乎看不见明火的炭烬。瓦罐里似乎只有一点雪水,肉块在里面半浮半沉,颜色刚从鲜红转为暗红,离“熟”还差得远。
男主人见周大树和其木格走近,惶恐地想要站起来行礼,被其木格示意不必。他身旁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嘤嘤啼哭的婴儿,自己则小心地从瓦罐里捞出一小块同样半生不熟的肉,先放在嘴里嚼了几下,然后吐出来,用手指抹了抹,递到婴儿嘴边。婴儿本能地吮吸着那带着母亲唾液和生肉腥气的糊状物,哭声渐渐小了。
一个约莫五六岁、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看着瓦罐里的肉,得到父亲允许后,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一块,也不管烫不烫、生不生,大口就咬了下去。暗红色的肉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嚼得嘎吱作响——那里面显然还有没化开的冰渣和筋络。
“他们……就吃这个?”周大树感到一阵反胃,但更多的是心酸。
其木格却觉得很正常:“这是昨天刚宰的老羊,冻了一夜,正好吃。肉里有血,有力量。煮熟了,血就没了,力气也会跑掉。老人和孩子肠胃弱,可以多烤一会儿,像巴图(那男孩)这样的,吃生一点才好,长得壮实。” 她指了指那微弱的炭火,“柴火金贵,能省则省。这样热一热,去了寒气,又不浪费柴,还能保住肉里的‘精血’。”
精血?力量?周大树看着那小男孩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看着他父亲独臂却依然努力撕扯生肉的坚韧,忽然明白了清晨血祭时,阿如汗那句“用敌人的血祭祀,能让我们获得他们的勇气和力量”并非空洞的仪式用语,而是深深植根于他们日常生存逻辑的信仰。在他们看来,鲜血、生肉,就是力量最直接的来源和载体。匮乏的资源,严酷的环境,塑造了他们这套极端实用主义、甚至带着掠夺色彩的生命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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