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风波,如同夏日雷暴,来得猛烈,去得却也迅速。皇帝的裁决,暂时压制了明面上的攻讦,三司会查学员遇袭案的旨意,也让李贞、蓝玉等人不得不暂时收敛爪牙,将更多精力用于抹平首尾,应对调查。朝堂之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紧绷的平静。
军事学堂的运转逐渐重回正轨。兵部拖延的军械,在皇帝过问后,终于陆续拨付;工部卡着的物料,也悄然到位。那两名受伤的学员,在太医的精心诊治和常胜派去的专人照料下,伤势稳定下来。尽管军旅之梦或许已碎,但常胜亲自承诺,待他们伤愈,可转入学堂文职或后勤体系,总归有一条出路。这份担当,悄然稳住了学堂内,尤其是寒门学子们一度惶惑的人心。
然而,常胜并未有丝毫松懈。她深知,这平静只是表象,是暴风雨间歇的喘息。淮西集团绝不会甘心失败,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更好的时机,或者,等待她犯错。
她的腹部日益隆起,行动也渐渐不便。孕期的反应与繁重的学堂事务、暗流涌动的朝局交织在一起,消耗着她的精力。徐辉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乎接管了所有的外部周旋和大部分府内庶务,竭力为她营造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他强制规定了她的作息,若非必要,绝不允许她再去学堂,大部分事务皆由属官送至府中处理。
这一日,午后。窗外细雨霏霏,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常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韩非子,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她望着窗外的雨幕,眉头微蹙。孕期的疲惫如潮水般阵阵涌来,但比疲惫更清晰的,是一种莫名的不安。并非源于朝堂,也非源于学堂,而是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原始的、对未知的悸动。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心绪,不安地躁动着,拳打脚踢,力道比往日更显沉猛。常胜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试图安抚那小小的生命,低声哼起一首模糊的、儿时记忆里的江北小调。那是母亲曾经哼唱过的调子,带着一种遥远的、温暖的慰藉。
徐辉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燕窝。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便将燕窝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伸手覆上她放在腹间的手。
“又在忧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常胜回过神,摇了摇头,将手翻转,与他十指相扣:“没有。只是……觉得他今日格外好动些。”她顿了顿,低声道,“辉祖,我有些……害怕。”
这是她极少流露的情绪。纵使面对千军万马,纵使在朝堂之上独对群臣攻讦,她也从未言怕。
徐辉祖心中一紧,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怕什么?有我在,有太医在,不会有事的。”他吻了吻她的发顶,语气笃定,试图驱散她的不安,“我们的孩子,定会平安降生。”
常胜闭上眼,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没有再多言。那种对生命传承的敬畏,对分娩未知的惶恐,以及对能否同时肩负母亲与统帅双重责任的隐忧,混杂在一起,并非言语能够完全抚平。
雨,依旧下个不停。
然而,生命的进程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夜子时,常胜在睡梦中被一阵密集而强烈的宫缩痛醒。
她闷哼一声,瞬间清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守夜的侍女闻声立刻掌灯,看到常胜苍白而紧绷的脸色,心中明了,急忙唤醒了外间值守的嬷嬷,同时派人火速去请稳婆和太医,并禀报徐辉祖。
整个镇国公府,瞬间从沉睡中惊醒,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白昼。
徐辉祖几乎是直接从床上弹起,披上外袍就冲了过来。他冲进内室时,稳婆和嬷嬷们已经将常胜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产床上,忙碌地准备着热水、布巾等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常胜咬紧牙关,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剧痛,汗水浸湿了鬓发,但她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偶尔从齿缝间逸出几声压抑的喘息。她看到徐辉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更剧烈的宫缩打断,只能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公爷,产房污秽,您还是在外间等候吧。”一位老嬷嬷试图劝离徐辉祖。
“不必!”徐辉祖断然拒绝,几步走到床边,紧紧握住常胜的手,“我在这里陪她。”他的声音不容置疑,目光紧紧锁在常胜脸上,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常胜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坚定的力道,涣散的精神凝聚了些许,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时间在剧烈的疼痛和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惨淡的清辉。
稳婆经验丰富,不断引导着常胜调整呼吸,用力。太医隔帘请脉,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
徐辉祖半跪在床边,一遍遍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常胜额头的汗水,在她耳边低语着鼓励的话,尽管他自己的手心里也全是冷汗。他看着常胜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倔强坚毅的脸庞,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惜与震撼。这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斗,都更让他感到无力与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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