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数着我的脚步
往郊野深处延伸
行囊里没有云朵
只有半袋揉皱的风尘
石阶垂落成绳索
牵引山影慢慢沉落
野草在关节里发芽
月光漂白所有地名
梧桐树低头辨认
我鬓角残存的星辰
它递给我一片叶子
带着数十年未改的乡音
不必问此去何往
青苔已爬上鞋痕
当晨雾漫过站台
汽笛在松针间结冰
霓虹在身后塌陷成
一粒微弱的露水
行囊突然变得很轻——
装着整个世界的回声
看啊,瓦檐举起新月
正舀起陈年的清光
门槛在暗处浮动
像泊回港湾的旧船
推开虚掩的柴扉
藤蔓缠住欲坠的黄昏
灶膛睁开发红的眼睛
说:灰烬里埋着春汛
不必追问归期
露珠在草尖重新结晶
当行囊化作青烟升起
世界在你怀中轻轻晃动
一连数日,“说书堂”大门紧闭。听客们聚集在门外,议论纷纷。
“陈先生病了?”
“怕是前些日子太累了吧?”
“唉,还等着听那《山海秘闻》的下回呢!”
直到第三天清晨,说书堂的门板才被一块块卸下。陈满囤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袍,摸索着坐回那条凳上。他形容憔悴,眼窝深陷,那双半瞎的眼睛似乎更加浑浊了,不再有前些日子那种无形的锐利光芒。然而,当他开口,声音却异常平和,带着一种洗净铅华的沉静:
“诸位乡亲,前几日耽搁了。今日,咱们不说那些打打杀杀、奇珍异宝的虚妄热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咱们重新说说,那藏在咱清河老井里,被岁月尘封的,关于人心冷暖、聚散离合的真事儿……”
起初,故事平缓朴实,讲的是镇上早已无人记得的一对平凡夫妻,如何在乱世中相濡以沫,又如何在太平年月里被生活的琐碎磨平了恩情。没有仙魔,没有奇遇。台下有些骚动,耐不住性子的外乡客悄悄离去。但渐渐地,陈满囤的声音,仿佛又找回了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将那对夫妻年轻时的炽热、中年时的疲惫麻木、晚年那份沉淀在无言中的厚重情意,丝丝缕缕地道来。他讲得极慢,极细,每一个停顿,都像是在咀嚼生活的况味。雨滴打在屋瓦上的嘀嗒声,成了天然的伴奏。
留下的听客,多是清河镇老街坊。他们听着听着,仿佛看到了祖辈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有人悄悄抹起了眼角。茶馆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那平和沉稳的声音回荡着,像雨水渗入干涸的土地。
陈满囤讲得投入,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抓住那久违的、源自心底的激流。他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描绘,远不如有微羽相助时那般色彩瑰丽、纤毫毕现。但他努力地、笨拙地,用自己半瞎的眼睛去“看”故事里的人心,用自己苍老的心去感受那份沉甸甸的真意。这过程笨拙而吃力,却意外地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笨拙力量。
故事终了,余韵悠长。掌声不如往日狂烈,却格外持久,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陈满囤摸索着起身,向台下微微颔首。当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书堂,走向镇外那条熟悉的小路时,心中空落落的,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接受了微羽或许永不再来的事实,像一个信徒,在神迹消失后,开始笨拙地学习用自己的双脚行走在朝圣的路上。
日子恢复了某种节奏,一天两场,不再勉强。故事少了炫目的光晕,却多了沉甸甸的分量。听客依然不少,多是真正爱听故事的街坊和慕名而来的知音。
又是一个寻常的清晨,陈满囤早早来到土地庙,清扫神像前的尘土——这几乎成了他每日的功课。当他仔细擦拭神像那布满裂纹的臂膀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极其微小的、熟悉无比的冰凉与柔软。
他浑身一颤,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在那最深的、积满灰尘的裂隙深处,一片微小的、边缘带着纤细金线的银色羽毛,静静地躺在那里。光华内敛,温润如玉。
陈满囤僵在原地,如同石化。许久,他布满老茧和泥灰、微微颤抖的手指,才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将那一点微光重新拈起。没有灼热,没有奇异的“内视”,它只是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像一个沉睡的旧梦。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巨大的温暖,瞬间冲垮了他佝偻的脊梁。他缓缓屈膝,朝着那沉默的土地神像,深深拜了下去。
庙外,清河镇的晨光熹微,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书堂的方向,隐隐传来喧闹的人声。那片小小的微羽,静静地栖息在陈满囤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他那颗跳动着的、洗尽浮华、重归谦卑的心。这一次,它是归来,还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无人知晓。只有那片微羽,和他掌心的温度知道。
那片微羽紧贴着胸膛,仿佛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脏重新开始搏动。没有灼人的热流,亦无奇异的幻视,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与安定,如同春夜无声的细雨,悄然浸润着他方才激荡的心湖。陈满囤保持着叩拜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良久,才缓缓直起身。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确认着口袋里的存在,那一点微小的冰凉与柔软,此刻重逾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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