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雾凝铅幕,沉沉压海平。
孤樯蚀病热,摇落若悬旌。
一叶棕榈老,低垂古径横。
寒漪托朽舵,寂寂没空溟。
残礁砭碧骨,潮退露遗形。
沙底蚌胎冷,深藏风浪经。
瘴云吞旅迹,暮汐窃行铭。
惟见螺声涩,呕心作苦硎。
幽壑听潮信,涡洄咽旧讴。
龙腥浸锚锈,鬼磷照黧眸。
屈指盘惊电,纹深网海愁。
罡飙摧桧楫,独抱一腔秋。
星槎沉瘴窟,烟水锁重阍。
何处残钟响?渊波自吐吞。
鲛人珠泪尽,徒泣月黄昏。
剩有幽魂语,依微出古浔:
“金枢沦劫久,铁笛裂沧溟。
惟剩寒涛语,铜驼卧水听。
三更吹雪浪,万屿泣芦汀。
海蚀苍桑柱,清商永夜鸣!”
铅灰色的瘴气,沉甸甸地淤积在苍莽无垠的大山深处,像亿万年来未曾翻涌的、已然凝固的腐臭沼泽。它压弯了古木的脊梁,扼杀了鸟兽的呜咽,将整个天地浸染成令人窒息的、蠕动着的灰绿死域。陈满囤背靠着一株虬结如龙、根系半朽的千年榕树,仅存的那点浑浊视野里,扭曲的树影在浓雾中鬼魅般摇曳,世界仿佛只剩下一口熬煮着绝望的黏稠大锅。
他枯瘦的臂膀近乎痉挛地环抱着怀中那唯一能带来一丝生气的冰冷——一面名为“微羽”的古琴。琴身触手阴寒刺骨,那寒意如细蛇般蜿蜒渗入他的骨髓,却又奇异地抵御着另一股正从他半盲的眼窝深处汹涌而出、沿着血脉侵蚀四肢百骸的诅咒寒流。这诅咒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视野里那点可怜的微光正被更浓重、更深邃的黑暗蚕食殆尽,永夜将至。
脚步声,极其轻微,却穿过凝滞如铁的瘴气,清晰地烙印在陈满囤过度依赖的听觉里。巫真来了。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灰绿色的帷幕之后,身形高挑挺拔,裹着一袭仿佛浸透了远古阴霾的素麻长袍,宛如一株从失落纪元遗存下来的、孤绝的修竹。她的面孔在陈满囤视野中永远蒙着层拒人千里的薄纱,像被岁月封存的古老卷轴,唯有那沉静如亘古矗立的玄武岩柱、气息似深谷永不干涸的寒潭的独特存在感,成为他在混沌中唯一能辨识的灯塔。
“时辰已至,陈满囤。”巫真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玉磬击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便撕裂了周遭令人昏聩的黏稠空气,直抵陈满囤摇摇欲坠的心神。
她盘膝,端坐于陈满囤对面的湿冷苔藓之上。枯瘦却蕴着山岳之力的手指——那指节仿佛是用青铜浇铸后经千年风雨侵蚀的古器——轻轻搭在了微羽琴那仅存的两根布满岁月伤痕的残弦上。没有冗长的开篇释义,没有晦涩难解的玄奥口诀。巫真的指尖只是极其轻微地向内一勾,动作简洁到了极致,却又蕴含了某种大道至简的韵律。
“铿——”
一个短促、沉凝,仿佛源自大地肺腑最深处的颤音骤然爆发!这声音并非震耳欲聋,却带着一股直透灵魂的穿透性与清净之力,瞬间将周围凝固的空气撕裂出无形的涟漪。陈满囤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全身。更为奇异的是,怀中那原本冰冷如寒尸的微羽琴身,竟似有微不可察的暖意渗出,而那股盘踞体内、如毒蛇缠绞脏腑的诅咒寒意,也随之悄然退却半分,仿佛被这金石相击的清音惊得瑟缩。
“听,而非看。”巫真的指令简洁如刀锋斩落,“此乃‘叩泉引’。凝神于指尖落弦之刹那,心念如石,投于深潭止水,涟漪自生,非在蛮力,在于‘引’动那一线灵机。”
陈满囤猛吸一口裹挟着腐叶与泥腥的浊气,似要将残存的勇气尽数吞入肺腑。他浑浊的双眼无法看清弦位,只能凭借指尖粗糙的触感,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摸索,将手指笨拙地挪移到巫真刚才触碰过的地方。冰冷的琴弦透骨生寒。他竭力回忆着那短促却直击灵魂的音节,试图模仿巫真那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动作。
“嗤啦——喀……”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钝锯反复切割朽木的噪声,猛地炸响在死寂的瘴气林间,惊得几只藏匿的腐骨鸦呱叫着扑棱飞远。
“错了。”巫真的声音依旧是古井无波,仿佛那刺耳的噪声从未存在,“心念散乱,则灵机滞涩,音如枯木。重来。”
时间在沉闷的灰色中流逝。刺耳的噪声一次又一次地蹂躏着这片死寂的山坳,如同蹩脚的匠人用生锈的铁器刮擦着巨兽的骸骨。豆大的汗珠裹着瘴气的湿冷,自陈满囤花白的鬓角滚落,渗入他褴褛的衣领。模糊的视野因精神过度集中而阵阵发黑,宛如摇曳的残烛。然而,他终究是说书人出身,半生漂泊市井,战鼓的激昂、丝竹的婉转、说唱时千回百转的腔调节奏,早已渗入他的骨髓,化作一种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他彻底放弃了用那半瞎的双眼去捕捉弦位的徒劳,将全部心神沉入双耳构筑的黑暗世界,捕捉巫真那精妙如神的指尖掠过琴弦时,那细微至极、似弦丝本身在无声渴盼的预备振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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