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影
斜斜地搭在
峰峦的肩胛。
指腹试探着冰冷的紧绷,
震颤,
借风的唇舌,
第一次,
说出沉眠已久的轰鸣。
哦,那是松涛吗?
还是弦索自身
在风化的脊背上
绷紧了亿万年的吟哦?
一种隐形的纹路,
在岩石的沉默里
蜿蜒成谱,
只等那一道
精准的
划破——
惊走暮色里的沙鹭!
它从弦上溅落,
坠入江心,
并未沉没,
反而惊醒了一江
奔涌的绿,
滩石与漩涡瞬间
缀满了跳跃的银箔,
应和着峡壁
无穷无尽的回声。
于是,
不是指尖拨弄了山,
是山河的筋骨
在指尖下苏醒。
那颤动不息的力量——
并非来自弓,
它根植于更深的幽谷,
在地脉深处,
传来太古的定音。
一把无形之琴,
以峭壁为柱,
以江河为弦,
只待那必然的触碰,
引发它自身
永恒的震颤。
永恒且黏稠如墨的黑暗,是陈满囤唯一熟稔的疆域。他的双眼,早已作为窥探那不可言说之天机的沉重代价,在踏上这条归途前便永久沉沦。此刻,裂帛般的罡风在他耳畔尖啸,席卷着刺骨的寒流和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呜咽。那不是寻常山风,而是亘古山峦在灭顶剧痛中痉挛发出的嘶吼,是大地深处、星球核心传来的、行将崩碎的绝望哀鸣,如泣如诉!脚下的岩层不再稳固,持续且深沉的震颤顺着他的脚掌、腿骨,一路蔓延至脊椎,每一次抖动都仿若一柄钝锈的巨锤,狠狠砸在他早已紧绷如弓弦的神经上。
“山灵……”他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唯有微弱的气流逸出。那悲鸣并非仅仅作用于耳鼓,而是无视血肉的阻隔,以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如烙铁般直接烙印在他灵魂的核心——那是一种本源被撕裂、被亵渎、即将彻底湮灭的纯粹痛苦。他无需视觉,便能“感知”到远方那座支撑着此方天地脊梁的古老巨岳,正濒临彻底的瓦解。支撑它存在的世界之基,正被某种贪婪无度的存在疯狂啃噬、抽吸,山魂在哀号中飞速黯淡。
紧随其后,另一股愈发锐利、愈发决绝的意志洪流,仿若撕裂夜空的寒冰闪电,猛然劈入他意识濒临崩裂的混沌!
——巫真!
没有影像,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意志洪流!是孤注一掷的凛冽锋芒,是焚尽自身、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退缩的牺牲意志!她成功了?那闪耀如冰原孤星的代价是什么?!陈满囤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骤然沉入九幽寒渊。他看不见,但灵魂深处那根与巫真相连的无形丝弦,正清晰地传递着她燃烧的气息——那道如万载玄冰般清冽、又如孤峰绝壁般坚韧的存在,正以自身为薪柴,点燃最后的、焚灭一切的烈焰!只为给他,给这片在妖魔獠牙下艰难残喘的山河,撕开一道比发丝更细、却是唯一可能的生之缝隙!她的决绝,是烙印在灵魂上的炽热酷刑,烫得他意识几近沸腾。
失明带来的永恒黑暗所滋生的那点源自生命本能的深层恐惧,在这双重源自灵魂本源的、毁灭性的意志冲击下,刹那间被碾得粉碎,化为虚无的尘埃。恐惧?那是早已被剥夺的奢侈品!此刻,如同熔岩般奔涌在他每一寸意识、每一滴血液中的,是远比恐惧更沉重、更狂暴,也更纯粹的力量洪流!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重重抚上横陈于膝头的伴侣——七弦古琴“微羽”。琴身冰冷,指尖轻触,那曾温润似暖玉的千年桐木,此刻却布满了如蛛网般狰狞的裂痕,好似下一瞬便会彻底崩解,沦为朽木。七弦之位,仅有两弦犹存:一根是伴他踏过尸山血海、见证过无数毁灭与微光的旧弦,色泽黯淡,伤痕细密,坚韧里透着油尽灯枯的悲凉;另一根,是数日前,于山灵弥留之际馈赠的最后一丝纯净清气中艰难凝成的光弦,纤细脆弱,光芒如风中残烛般摇曳,却蕴含着枯木逢春般的纯粹生机。其余五处弦位,空空荡荡,仅余断裂的桩头,宛如五道无声控诉的伤疤,烙印在残躯之上。
这残破不堪的“微羽”,这气息奄奄的陈满囤——便是此刻,此方天地最后的不屈壁垒!
家园! 那溪水潺潺、稻浪翻涌的故园小村,村口虬结如龙的老槐树下孩童嬉戏的脆笑,傍晚时分各家灶膛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的稻草与泥土的芬芳……这些美好的记忆,早已被肆虐的自然灾害吞噬殆尽,化为焦土的昔日乐土之影,此刻却在他灵魂深处猛烈燃烧起来。那思念,不再是缠绵的乡愁,而是化作了滚烫的、足以熔化钢铁的炽热岩浆,在他枯竭的血管里奔涌咆哮!
承诺! 对巫真,那个言语稀少却行动如山的女子。画面清晰得刺痛灵魂:她将“微羽”郑重交到他手中,指尖冷得像冰,那双深邃眼眸中燃烧的,是足以灼穿黑暗的沉重希冀。“山魂若死,人烟俱灭。唯琴心可引天光涤尘……活着回来。” 每一个音节,都重若星辰,此刻更在他胸腔内化作了毁天灭地的雷霆鼓点!她正在用自己的一切践行那份承诺,燃烧般的决绝!他呢?他的承诺,岂能止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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