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咖啡的香气中逃出来，外面是温暖的春日暖阳。
羊旭跟着董理出来，看着她的背影，明明离自己就只有几步之遥，却好似再也追不上似的。她走得很快，快到马上就要走出他的世界。
她刷卡进了小区大门，将他留在外面，她的世界之外。
他的眼眶发热发胀，好像被太阳晒伤了似的。他抬头看天，蓝天白云，一切都很美好，再一低头，有几颗水状物掉下，猛地砸伤了脚。
董理不能再待下去。离开那个香气四溢的咖啡馆，离开那个满脸写着不舍的男人，离开才是结束，离开才能开始。
晚上在医院陪床，董滨吃了几颗青菜肉丸，喝了半碗汤后，精神好了一些。
“老二，我走后，你们拿我的手机听听，我录了音。”他说，“我没有力气写信了。”
“爸爸。”董理听父亲说“走”这个字就难受，想安慰一下父亲，又不知该怎么说。
董滨说自己录了好几段，手机的功能真的挺多挺好的，早知道这么好，应该提前研究一下，用起来。还有那个照相功能也挺好的，又快又清晰，比以前的傻瓜相机好多了。
“明天早上，我洗漱完换个衣服，你给我拍张照吧。”董滨说。
董理说好的。心里清楚，父亲是准备要拍遗照了。
手机的功能确实强大，里面的照片多得以千计，但是要找出一张父母的却很难。给孩子拍，给风景花草拍，给小动物拍，甚至于给一个寂寞的路灯拍，就是很少给父母拍。
“爸爸，我们拍张合照吧。”董理说，“我们很久没有拍过合照了。”
董滨说好，拍一张吧。
董理将床头摇起来，用梳子给父亲理了下所剩无几的白发，董滨尽量坐着身子，露出一点微笑。自拍的效果不太好，董理请邻床病人的家属帮忙拍了几张。
看父亲精神状态还不错，董理又给父亲拍了几张单人照。董滨说还是明早起来换套衣服再拍吧，穿着病号服拍的肯定不好看。
那是要挂着的照片，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形象，他希望穿得齐整些，精神饱满一些，最好是笑容满面。就好像，他一直爱着这个世界。
虽然，在这个操蛋的世界摸爬滚打将近70年，他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累，但是离开的时候，他还是爱着的舍不得的。这里，还有他的亲人，他的妻子他的三个孩子。
他曾经祈祷老天给自己一个儿子。没有儿子，怎么延续他董家的香火。但老天只给了他三个女儿。他埋怨过老天，也埋怨过万萍。她的肚子怎么就不能争点气呢。
孩子们就像知道他的不满似的，一个比一个听话争气，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看着她们三个长大的过程。太懂事了，他常常暗自感叹。虽然他也打骂过她们，但是从来没有真的动过肝火，费过心神。
他只在她们小的时候抱过她们，她们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稍不注意就往下掉。他总是担心自己摔着她们。
她们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抱过了，看电视上外国人见面就要拥抱和亲吻，中国人什么时候可以学一学呢，若拥抱亲吻是礼节是习惯该多好。
那么他伸出胳膊就会很自然，他的怀抱就不会那么空。
就要离开了，油尽灯枯，缘分已尽。他闭上眼睛，轻轻叹口气。
一个病房的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也会传染吗，董滨跟王大海一样，在睡梦中离开了。当医生宣布离开时间的时候，董理好像还在梦游。哪有什么准确的时间，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就放下了。
明明说好早上要换了衣服拍照的，爸爸，你怎么可以不守信用呢。董理清醒过来后，失声痛哭。家里人都赶过来了，手续跟王大海一样，简单，时间很短。63号床很快就空了。
后事也一切从简。大城市与他们那个小城市不同，没有乐队班子吹吹打打，也不需要家人设灵堂跪拜守夜，只需要在殡仪馆排队，等着那个送别的时刻。
殡仪馆安排的时间是第二天下午。在这个方面，效率快得让人简直没法接受。
晚上，大家都没有吃饭。没有谁有心思吃饭。个个眼睛都是红肿的，眼泪就像从自动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一样，怎样也停不住。
想到父亲什么话都没有交待就走了，大家都很难过。医院的规定自有它的道理，但是不让所有家属都能围绕床边，仔细想想也不太人道。这样子，病人在临走前，是不可能一次跟所有人告别的。
董理拿出父亲的手机，说爸爸录了音，给我们留了话，我们听听。
第一条是给万萍的。董滨的声音很轻，就像在说悄悄话。
小万，我先走了，你不要太难过，要保重身体。那天我跟你道了歉，是真心的。我错了，对不起。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跟着我离开家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谢谢你给我生了三个可爱的女儿。我们的女儿都很优秀，不比别人家的儿子差。你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你能够健健康康的，能顾看到我们的孙辈上大学结婚生子，希望你快乐。
董理几个都看着万萍，万萍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她看到沙发下面有一颗玻璃弹珠，红色的，可能是冬冬和江明亮下棋的时候掉的。当时没有发现掉了，或者找了却找不着。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当时怎么也找不到，过段时间就会突然出现了。
就好像，它们在跟你躲迷藏。
那些淘气的东西，总是躲在一个地方不肯现身，但不管过多久，最后还是会出现。只要你有耐心，只要你肯等待。然而那个人，那个喊她“小万”的人，不可能再出现了，永远也不会再出现。“躲迷藏”的游戏，已经结束。
董理很想抱抱妈妈，但是妈妈说自己困了，要睡了。她站起来，背挺得直直的，丢下他们几个，去了卧室。她关了门。她的委屈她的难过她的不舍，她的眼泪，她不想让孩子们看见。
第二条录音是给三个女儿的。
我的孩子们，董滨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当年组织他们开会时候一样，中气十足。
就好像，他还年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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