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放得更慢，走出几步站定不动，耳朵里飘进来一句僵硬的回绝：“小婉酒量浅，一杯过后就再没法抚琴了。”
正这么听着，面前秦妈妈灰着一张脸过来，瞧见这天大的贵客杵在廊里，怵着眼神哆嗦道：“是不是扰了小王爷雅兴了？奴也拦了，可贺公子口口声声道与小王爷您私交甚好，这才放了他们上来……”
瑛睿摆摆手，秦妈妈噤了声。廊内一静，房里的公鸭嗓显得更加尖厉。
“一个风尘女子，还立什么牌坊，老子花了银票就是给你面子。几次三番地推拒，就别怪小爷不怜香惜玉。”
一听这动静，秦妈妈变了脸色，吞吐半天又道：“那两位爷常来找小婉，她不喜欢，一般也就躲着不见。只这回贺少爷亲自引着，这才……”
瑛睿啧一声。
房里又传出来拉扯声。
瑛睿甩了袖子向前走一步，顿住。回过身向门走一步，再顿。顿过片刻，屋内传出茶杯落地咔嚓一声。
秦妈妈吓得一个激灵，再一抬眼，房门一开又一合，面前的小王爷已是没了踪影。
···
影七心里也是奇怪。
这位贺家少爷算莺燕楼的常客，每次过来只听上几曲，出手却阔绰，从不说失礼的话，亦不做逾矩之事，一副正人君子做派，留给她的印象颇为不错。
因着如此，她才会应这人之邀，于明月节到他家的画舫上抚琴。
可今日却再不是这么回事。
尹家兄弟可以说毫无顾忌地出言调戏，动作亦是粗鄙，可这贺少爷一副作壁上观的悠闲样子，还不时向门外轻轻了一眼，完全没有出言劝阻的意思。
见指望不上这人，影七心一豁，暗暗叹口气。
反正这花魁她也不想再做下去，若这两人再得寸进尺，就出手卸了他们的胳膊腿，得罪也就得罪了，之后遁走再不出现就好。
只是得连累秦妈妈了。
正这么想着，那尹秦已是凶神恶煞上前来，伸手就要拉她的手臂。苏小婉往琴后面一闪身，那人扑了个空，错一点跌在地上。
她挂上一个冷笑。
堂堂御林军的将领，平日里花天酒地，一身筋骨被掏空成这样，还好意思自称武将，简直贻笑大方。
桌边的贺衍仍是淡定饮茶，无动于衷。一旁的尹魏却不干了，猛然拎起茶盏掼于地面。
“贱货，别给脸不要脸！”
这句怒骂落下，房门忽而被人一脚踹开。贺衍闻声轻挑眉头，眼里精光一闪而过。
瑛睿摇着折扇信步进来，拉开椅子于桌前大咧咧一坐，二郎腿翘起来：“小爷改主意了，想再听一曲。”
苏小婉怔了一瞬。
这人方才明明就一脸败兴的走了，显然是厌了她的琴，现下去而复返，是来……
帮她的？
尹秦的动作亦是滞住不动，显然也没料到这位煞星还会回来，敛了面上的龌龊尖酸，改换上涎笑，舔着脸试探道：“小王爷也中意小婉姑娘？”
瑛睿喉咙里嗤一声，饮口茶道：“我与尹侍卫长不同，只是好听曲儿而已。”
仿若没听出这话中的讽刺，尹秦乖觉的像一只干瘪的鹌鹑，走到瑛睿跟前，端起酒壶支个瓷盏斟满，悻悻道：“我等自然也是来听曲的。”说完表情一变，疾言对着苏小婉道：“奏啊！别败了小王爷的兴致！”
苏小婉对这怒喝充耳不闻，并未看他一眼，没吭声，亦没动作，只定定望瑛睿。
瑛睿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莫名来一句。
“小爷听曲，向来只图个清静。”
在场的都是朝堂中摸爬出来的人精，哪听不出这句逐客令。尹家兄弟脸色都是一绿，低垂着眼色瞧贺衍。
贺衍轻笑出声，终于开口：“既然阿睿放出话，我等再厚颜留下，倒显得不识趣了。”说完掸掸宽袖站起来，看向身后两人，闲闲道：“走吧，二位爷。”
如此这般离开，就是尽失颜面。两兄弟脸色由绿转黑，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却也不敢出言顶撞瑛睿。
就于这僵持的间隙，袅袅琴音响起。
方才一番争执，苏小婉发丝乱下几缕，便索性拔了发簪，任着一头墨发如瀑泻下，圆圆的眸子垂着，纤细的五指舞于弦间。
音律起，曲调如晚风悠长，却夹枪带棒，冷调冰人，挟着对仗势欺人的讥诮、对寡廉鲜耻的暗讽，凌厉而怨愤。又是陌红尘。
这才是陌红尘。
瑛睿的眼角眉梢带上笑意，折扇随着乐曲缭绕微微摆着，潋滟的眸光望向抚琴的少女，透着赞许。
一曲过半，他微微侧首，向着身边杵着的尹秦问道：“好听吗？”
尹秦见瑛睿肯搭理他，以为峰回路转，点头如捣蒜：“好听，自是天籁之音。”
“哈哈哈。”瑛睿放声一笑，神采飞扬。“尹侍卫长喜欢就好，这一曲想来就是小婉姑娘专为你奏的。”
尹秦忙道：“不敢不敢。”
瑛睿憋不住，又是嗤的一笑。
苏小婉亦含笑，抬眸望他。瑛睿转过脸，对上她的眼光，四目相对，笑意相连。
曲毕，贺衍眼含深意，再次向瑛睿拱手作别。这一曲也算是作了个台阶，尹家兄弟再不甘也得顺坡下驴，三人便这么离开了。
夜幕深沉，烛火昏暗，已是到了三更天。
瑛睿起身轻笑：“这一曲还像个样子。既是碍事的人都走了，我便也回府去了。”
苏小婉也没立场说别的话，只道：“此番多谢小王爷出手相助。”
瑛睿却漫不经心摇摇手。
“小婉姑娘做这花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此想来，就算我不回来，这境况你自也有法子去解。”
一时半刻说不出话，苏小婉从琴边站起身，苦笑道：“总不会如这般痛快就是了。”
瑛睿清朗笑两声，自袖袋摸出张银票压在茶杯底下，转身向着门外走去，又听见身后细声细语传过来。
“我也会弹琵琶……”
脚步一顿，他又是一笑：“那我再来。”
房门被轻轻合上，影七缓缓倚在榻边，心内不禁改了主意，想这花魁还是再多做些日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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