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用自己的脸行走在日光之下。
第一次见那人的时候,他还只是皇子。一名因为致命缺陷而即将被放逐的皇子。
先帝秘密将他与其余十数人带到暗室中,供那人挑选未来的傀儡影子。
皇家无秘事,皇子的影子只能有一人。其余的,都是淘汰品。
看到那人容貌的一瞬间,他便绝望地低下了头。
他与对方的容貌相差太多了,他不会被选中的。若是没有被选中,便也不可能活着走出那个屋子。
帝王钦点了三名孩子上前,却被那人一一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那双脚停在自己面前。
“你抬起头来。”
男孩的声音尚有些稚嫩却十分坚定。
他太紧张、太害怕,以至于听到了命令却没有办法驱使僵硬的身体做出反应。
一只冰凉的手牵起他的手,那手并没有用太多力气,但却透着一股坚定,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视线从尘埃中渐渐升了起来,直至与那少年相平。
方才匆匆一瞥未能细瞧,如今他才发现那男孩的眼黑的发亮,看似黑白分明,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幽深。
“父皇,儿臣选好了。”
帝王沉吟片刻,说出了事实。
“此人与你并不相似。”
男孩点点头,语气不急不缓。
“这便是儿臣选他的原因。容貌可易之,但若真容与儿臣太过相似,儿臣担心就连父皇也会有分不出真假的那一天。”
影子代替正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那些主子们仍是会挑选那些肖似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自傲,也是一种愚蠢。
他以为,不会有人如他这般看透这个道理了。
他就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木讷转变为一种茫然。
他突然觉得方才那双黑色的眼睛背后是一个他永远无法琢磨透的灵魂,竟一时间不知是该为被选中感到庆幸还是后怕。
他入了三道宫墙之内。
普天之下的影子中,他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他是最漂亮的面具,最完美的傀儡,最鲜艳的纸鸢。
但他的面孔不属于自己,手脚不属于自己,想要去的方向也不属于自己。
“纸鸢最快乐的一刻,便是将要飞上天的那一刻。因为那一刻它看得见天空,觉得自己将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不知自己身上绑着线,而线的一端在别人手中。”
这是他还在奴隶营时,为他穿衣的半疯女官同他讲过的话。
他一直记得那女官手中的纸鸢,破破烂烂、还断了半边翅膀,再也不可能飞上蓝天。
就如同现在的他一样。
虽然穿着漂亮衣裳,但他永远也不可能走出那三道宫墙。
起先,他日日望着蓝天。
后来,他便只是盯着树梢。
再后来,他学会了永远低垂着视线。
他的世界只有宫内那些四四方方的大石砖,一块接着一块,永远没有尽头。
数年之后,那个男孩终于回来了。
此时他已经从男孩变成了少年,身形容貌都大不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漆黑幽深。
“阿善知道我当初为何选你吗?”
因为我长得不像你,日后更好捏在手中。
“小的愚钝,不知殿下心思。”
“你知道的。”清冷的声音带一点笑意在他耳畔响起,“我选你,是因为你懂我。从你抬眼看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阿善的思绪因为那人的话而停滞了。
许多人说过他像他们,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但从没有人说过他们是一类人。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死囚之后,怎会和一个皇子是同类人?
这一定是在试探他。
“殿下折煞小的了,小的......”
他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却被对方打断了。
“你喜欢自己的脸吗?”
他惶惑地摇摇头,随即又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本来长什么样子了。
“喜或不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得自己的模样。”
为什么?
他是什么模样,没有人会在意。就连他自己,也早就不在意了。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模样都不记得了,那每日清晨醒来之时,岂非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一个连自己都扮演不好的人,又要如何去扮演旁人?”
他愣住,视线从光明甬道那大块大块的地砖上抬起,落在那张他曾想过尽力去模仿的脸上。
对方正在打量他,目光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平和。
“岁数倒是比未翔还要大些。父家或母家的姓氏可还记得?”
他轻轻摇了摇头。
“回殿下,小的是孤儿,父氏母姓皆不详。”
“善这个字对你来说太过奢侈了,不如改作姓氏吧。”少年望着宫墙上的琉璃瓦,一只练鹊雏儿正在清晨灰蓝色的光中梳理羽毛,为太阳升起、振翅高飞而做着准备,“我喜欢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样子。你就叫单将飞吧。”
一切......还没有开始吗?
还是有什么在这一刻,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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