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得很。"俞斯着拈起竹螳螂,黄杨木戒尺轻轻敲打案几,"范仲淹划粥断齑时怀里揣的可是《中庸》,你倒揣着促织玩物。"
"去屏风后站好,褪了裤子,伏到春凳上。"俞斯着沉声吩咐。
博古架上的青铜香薰炉飘出沉水香,小俞曜盯着屏风上的松鹤图,听见父亲取家法的响动 —— 那柄二尺长的楠木板,还是曾祖在广东任上请匠人打的,边缘刻着 "戒尺规,正衣冠" 的小楷。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他咬住袖口,眼泪终于滚下来。
板子破空声惊得檐下喜鹊扑棱翅膀。
小俞曜扑在酸枝木春凳,檀香混着木板的破风声灌进耳膜,他数到第七下时,听见父亲在背后沉声道:"诸葛武侯诫子书云,淫慢则不能励精。"
"孩儿知错了......"泪珠砸在青砖地的裂缝里。
第五六下又落下来,打断了求饶,臀上火辣辣的疼混着委屈,让他想起今早母亲房里的杏仁酥 —— 本该是下学后去讨的,此刻怕是凉透了。
"老爷,大小姐让送莲子羹来,二爷说有要事相商。" 窗外传来丫鬟银杏的声音,木板声戛然而止。
俞曜慌忙抹了把脸,看见父亲正把坏了的竹螳螂往砚台里按,石绿颜料在墨汁里晕成诡异的青黑色。
"穿好衣服。" 俞斯着声音软了些,知道是大女儿和二弟来求情,指尖敲了敲案头的书,"明日把‘器用’篇抄十遍,若再让我看见这些..." 他瞥了眼泡在墨汁里的竹螳螂,"绝不轻饶!"
父亲走后,小俞曜自顾跪在书房里思过。
小叔俞斯末端着鸡汤和杏仁酥进来时,俞曜正趴在书房内室的床上对着屏风抹眼泪。
回头见是小叔,红着眼睛狠狠看了一眼,不似往日缠着俞斯末要玩。
“呦!生气了?气小叔算计你挨了揍?还是气自己贪玩忘记温书答不出题?”俞斯末屈指弹了弹小俞曜发颤的耳垂。
小俞曜固执抹干净眼泪,不搭理俞斯末。
俞斯末掀开织锦缎棉被,看看小侄儿的伤,不看还好,觉得侄儿该有点教训,看了臀上青紫红肿,一时间也有心疼,暗暗埋怨兄长手重。
忍不住说:“你答不上来,好歹蒙一个啊,干杵着难怪你爹生气打你!再不济你直接说螳螂是你小叔我的,你代为保管! ”
"知道你爹为啥生气?" 他掰下块杏仁酥蘸着鸡汤,在砚台边画圈,"当年曾祖在广东设官银号,用的就是桑弘羊的平准法。你瞧这算珠..." 算珠在他指间蹦跳如活物,"东边米价涨了,就从西边调粮;布庄囤货居奇,官织局就开仓放绸。
好比你斗蛐蛐时,得留着备用的竹筒子,免得被人掀了老巢。"
小俞曜还是不说话,良久,闷声问:“以何物平抑物价?”
俞斯末正摇着扇子给小侄儿轻轻扇风,听到这个问题嘴角带着笑靥,说:“上个月城西米价几何?"半大少年用银箸挑起块杏仁酥小心喂给侄儿麟官。
"若我是米商,现下该囤粮还是抛售?"俞斯末突然从荷包里掏出铜钱垒成宝塔,最顶端那枚光绪通宝正压住《盐铁论》的"平准"二字。
俞斯末摸出枚英国便士,又捡了片槐叶,让两者在砚台边缘保持平衡:"看见没?洋人用金本位,咱们老祖宗用五谷布帛做本位。
就像你娘房里的绣绷 ——" 他指了指墙上未完成的《蚕织图》,“春荒时赊给绣娘的桑苗,秋收后用绸缎抵账,既不让绣娘饿肚子,也不让布商囤货抬价,这就是‘平万物而便百姓’。”
小俞曜自顾咽下糕点,攥着被角的手松了松,小叔说话时总带着股子洋学堂的新鲜劲儿,偏又夹着《史记?平准书》的文气,像把中西合璧的铜钥匙,专开他心里那些锈住的锁。
俞斯末蘸着莲子羹在炕桌上画曲线:“去年苏北水患,米价如风筝断线。官府开仓时,"指尖在浪涛纹样的桌布上点出涟漪,"米商手里的陈粮突然变成会咬手的山芋。”
俞曜不自觉直起身,臀上伤痛依旧隐隐跳动。他看见小叔又摸出个小玩具,表面是用微雕技艺刻着《清明上河图》的粮船,这是二叔雕的。
“这叫价格弹性。”俞斯末旋开发条,表盘里芝麻大小的纤夫突然动起来,"就像漕帮运粮的脚力钱——河道结冰时涨三成,等开春冰化..."他吹散酥皮碎屑,"啪"地合上表盖。
更漏声里,俞斯末突然扯过算盘,檀木珠子噼啪作响:"若你是平准官,现有十万石粮。春荒时放三成,青黄不接时放五成..."他抓过侄儿的手拨动算珠,"余下两成等奸商哄抬时——"
"砸得他们哭爹喊娘!"俞曜脱口而出,指尖被算珠硌出红印。话出口才觉僭越,慌忙捂嘴却见小叔笑得前仰后合,说:“孺子可教也。”
夜风掀起《国富论》译本,露出扉页俞斯末的批注:以管子之术驭斯密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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