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一、青铜鼎彝下的精神空洞:礼崩乐坏的时代镜像
(一)仪式的通胀与情感的萎缩
周幽王烽火台的残烬尚未冷却,各诸侯国的礼制僭越已如燎原之火。在晋都新田的宗庙遗址,考古发现春秋晚期的卿大夫墓葬中竟出现七鼎陪葬,突破了 “大夫五鼎” 的周代礼制。这种 “礼器越制” 现象,在山东临淄的齐国贵族墓群中更为普遍:某大夫墓出土的编钟数量达 32 件,规模直逼诸侯,而同期庶民墓葬中,甚至难觅一件完整的陶礼器。
鲁国的 “三桓专权” 堪称礼制崩塌的缩影。季孙氏家庙的祭祀仪式上,乐工们奏响天子才能使用的《雍》诗来撤去祭品,孔子目睹此景,痛斥 “‘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论语?八佾》)。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三桓在祭祀完毕后,竟将本该敬献神灵的酒肉分发给门客狎妓作乐,礼仪的神圣性彻底沦为权力游戏的注脚。
丧葬礼仪的异化呈现出荒诞的物质竞赛。秦国秦景公的大墓(秦公一号大墓)创下先秦考古之最:墓室深达 24 米,殉人 186 具,随葬品仅金器就达 400 余件。而据《礼记?檀弓》记载,当时普通平民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连祭祀自家祖先都因财力匮乏而简化程序。这种 “上层越制厚葬,底层失礼薄祭” 的反差,暴露出礼制体系的阶级裂痕已无法弥合。
(二)乐教的堕落与德音的消隐
周代乐官体系的崩塌始于王室衰微。周景王为铸造 “无射” 大钟,强征民力 “厚敛以雕墙”,乐官州鸠直言进谏:“夫乐,天地之精也,得失之节也。故唯圣人为能和,和乐之本也。”(《国语?周语下》)但景王不听,最终大钟铸成却 “耳不乐声”,成为滥用民力的象征。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郑国乐工师悝为迎合贵族趣味,将民间情歌改编为《溱洧》之乐,在宴会中演奏,其 “桑间濮上” 的靡靡之音虽引发喝彩,却使乐教的道德功能荡然无存。
鲁国乐官的流散成为时代注脚。据《论语?微子》记载,宫廷乐官纷纷逃亡:乐师挚去了齐国,负责第二顿饭奏乐的干去了楚国,三饭缭去了蔡国,四饭缺去了秦国,击鼓的方叔隐居黄河之畔,摇鼗鼓的武遁入汉水之滨。当雅乐的传承者散落民间,礼乐文明的精神载体已名存实亡,只剩下 “钟鼓玉帛” 的空壳在诸侯宴会上叮咚作响。
(三)礼制符号的权力博弈
在春秋列国的外交场合,礼制成为政治博弈的重要工具。公元前 506 年,吴王阖闾攻破楚国郢都,竟 “以班处宫”,即按照楚国宫殿的等级制度分住楚王后宫,这种对礼制的刻意模仿,实则是对楚文明的象征性征服。在 “葵丘会盟” 中,齐桓公接受周天子赐予的胙肉时,故意省略 “下拜登受” 的礼仪环节,而周天子为拉拢齐国,竟默许这种僭越,暴露出礼制背后的实力逻辑。
郑国子产 “铸刑书于鼎” 的举措,标志着礼制与法律的微妙转换。公元前 536 年,子产将刑法条文铸于青铜鼎上,向民众公布,打破了贵族对法律的垄断。这一举措虽被叔向批评为 “弃礼征书”,却反映出春秋晚期,当礼制无法维系社会秩序时,人们不得不转向制度化的法律寻求规范,从侧面印证了礼之本的失落。
二、礼之本的破与立:孔子的伦理转向
(一)“宁俭宁戚” 的双重解构
孔子对 “礼之奢” 的批判,直指贵族礼制的本质缺陷。在《礼记?郊特牲》中,他借祭祀之礼阐述:“大飨,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贵其质也。” 认为最隆重的祭祀应保留质朴的本真,而非追求器物的奢华。这种理念在现代考古中得到印证: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祭祀酒器 “玄酒”(清水)尊,虽无华丽纹饰,却承载着殷商先民对神灵的敬畏之情。
针对丧礼的形式化,孔子以自身经历为证。据《檀弓》记载,孔子之子孔鲤去世时,“有棺而无椁”,未遵循士阶层 “棺椁具备” 的礼制,但孔子认为 “称家之有无” 即可,不必强求。这种 “宁戚” 的丧礼观,与同时期吴国公子季札 “肉袒亲推棺椁,行泣血之礼” 的真挚形成呼应,共同构成对虚伪礼制的批判力量。
(二)仁与礼的本体论重构
孔子将 “仁” 确立为礼之本,完成了从 “神道设教” 到 “人性自觉” 的伦理革命。在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这种思想脉络清晰可见:“道始于情,情生于性。” 认为礼义源于人类天然的情感需求。这种情感本体论在现代心理学中获得印证:发展心理学家皮亚杰的 “情感认知理论” 表明,道德判断的形成始于婴幼儿对养育者的情感依恋,与孔子 “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的论断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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