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风暴眼的边缘,仿佛在看一场精心编排却又荒诞至极的默剧。三个女孩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像小小的灯塔,固执地投射着各自坚称的“唯一友情疆域”。那些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相同的两个人——笑容灿烂,亲密无间,向对面的“盟友”展示着不容置疑的“所有权”证明。她们的声音起初还带着急于证明的激烈,高高低低地碰撞着,像杂乱无章的鼓点:
“看这张!小学六年级,她生病我陪她去打点滴,她妈妈拍的就我们俩!”
“呵,那你看这个!初中校运会她跑八百米摔倒,是我冲进去把她背到医务室的!照片都在这儿!”
“高三一模她考砸了躲在天台哭,是我找到她陪了一下午,这聊天记录还在!”静静的声音冷冽清晰,指尖戳着屏幕上的日期,像在法庭上出示铁证。
渐渐地,争论声低了下去。不是和解的征兆,而是某种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开始在狭窄的座位上方弥漫。证据越充分,立场越坚定,那个被她们共同视为“最好朋友”的苏晓雯的形象,却在她们各自心中迅速碎裂、扭曲、变得面目模糊。当所有的“唯一”被证明其实从未存在过,那么“最好”本身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精心编织的巨大谎言。
卡通背包女孩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盯着头顶行李架某处虚无的点,嘴角向下撇着,像个突然被抢走了唯一糖果的孩子,茫然又委屈地说:“她……图什么啊?这样骗我们?”
米色针织衫双手抱臂,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车厢空调太冷:“是啊,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有这么多‘最好的朋友’?还都瞒着彼此?把我们当什么了?凑数的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一直显得最冷静的静静,此刻脸色也白得吓人。她不再看手机,只是盯着面前小桌板上自己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两个同样失魂落魄的女孩,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你们有没有想过,这趟车……甚至这场婚礼本身……”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沉重,“也许都是她特意安排的?”
这个猜想如同在密闭的车厢里投入了一枚炸弹。卡通背包和米色针织衫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倏地瞪大,瞳孔深处映出巨大的惊骇。米色针织衫甚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要逃离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念头。“安排我们……坐同一趟高铁?来见证彼此……都是傻子?”卡通背包女孩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为什么?她到底想干什么?!”
静静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通道,扫过那些沉浸在各自手机或睡眠中的陌生旅客,最后落回身边两个同样惊恐不安的脸庞上。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彻底被黑暗吞噬,广袤的河南平原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只有车窗玻璃上清晰地映照着她们三人煞白而惊惧的脸。车厢内昏黄的顶灯,将她们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像是三个被无形绳索捆缚在一起的囚徒,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赶着,奔向一个面目全非的“好姐妹”和一场早已布设好的婚礼迷局。恐惧,如同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包裹了这小小的角落。
车轮撞击铁轨的铿锵声,此刻听来都像是某种催命的鼓点。
信阳东站到了。我们随着人流下车,冬日夜晚特有的清冽寒气扑面而来,瞬间冻得人一个激灵。站台上的灯光白得刺眼,晃得人有些眩晕。我刻意放缓了脚步,看着那三个女孩沉默地汇入出站的人潮。她们没有再看对方一眼,没有交谈,更没有了高铁上初识时的兴奋。各自拉着行李箱,背影倔强而疏离,像是三个被无形的壁垒隔绝开的孤岛,朝着同一个接站口的方向,步履沉重地走去。那沉默的背影里,裹挟着被欺骗的愤怒、被愚弄的羞耻,以及对即将面对的新娘苏晓雯的、混杂着惊惧的深深困惑——她到底是谁?今晚等待她们的又将是什么?冰冷潮湿的空气吸进肺里,车站广播清晰报着站名,现实的感觉才一点点压下了高铁上那令人窒息的悬疑感。我裹紧外套,也朝着出租车等候区走去,心里沉沉的,像压了一块浸透了疑问的冰。
第二天下午,返程的高铁上。我塞着耳机,试图用音乐隔绝疲惫和车上孩子的哭闹,整理着手机里拍的几份零散资料——工作,永远像粘人的影子。在站台候车时,三个熟悉的身影竟又撞进了视线。还是昨天那三个女孩。她们竟然又坐同一趟车回去?而且,气氛……诡异得难以形容。
她们没有坐在一起。卡通背包女孩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巨大耳机,脸朝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萧瑟冬景,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米色针织衫坐在斜前方隔了几排的空位上,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戳点着,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跟谁激烈地打字争论。而那个静静,独自坐在更靠近车厢连接处的空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精致的妆容下脸色平静得像一潭结了薄冰的湖水,眼神放空地望着车厢顶棚,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种刻意拉开的巨大物理距离和彼此间弥漫的冰凉气息,比昨天剑拔弩张的互相质疑更令人窒息。昨天她们还为了同一个“最好朋友”愤怒、猜忌,此刻却只剩下一种消耗殆尽的疲惫和被彻底割裂后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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