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
——潘岳
元康六年五月的一个清晨,洛阳城的百姓忽然被一阵古怪的喧哗惊醒了。自从五年前杨骏、司马亮、卫瓘、司马玮等皇亲贵胄一夜覆灭之后,洛阳甚至整个天下一直平安无事,河清海晏,被朝野称为“元康之治”,因此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引起的并非百姓们的担忧,而是好奇,他们纷纷走出家门,簇拥到了贯通洛阳城的铜驼大街旁。
此刻的铜驼大街已经驻满了清道的禁军士兵,用手中锋锐的枪矛将潮水般的百姓牢牢挡在路边。扶老携幼的百姓们踮着脚尖,透过禁军士兵树林般密集的刀枪望向北方,隐隐看见一片片白色的雪花从天边飞扬而来,越飘越近,渐渐席卷了整个天地。
眼尖的人已经分辨出来,那不是雪花,是纸钱。如此遮天蔽日洒播的纸钱,预示着天下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的死亡。可是天子皇后都正当盛年,东宫太子身体康健,太后又早早被废黜而死,那么还有谁能担当得起这样隆重的丧礼呢?
随着纸钱飞舞得越来越近,送葬队伍也渐渐露出了真容。只见走在最前方主持丧礼的祝宗乃是皇室宗师高密王司马泰,身边一十二名陪祝也俱是司马家宗室。祝宗之后担任奉引的,乃是当今朝堂上最为位高权重的卿相大臣,包括司空张华、护军将军贾模、尚书左仆射裴頠等等。数百名世家公卿之后,又是三千名白盔白甲的虎贲卫士,手持绑缚了白幡的矛戈,簇拥着一辆银装素裹的輼车,缓缓而行。那运送死者遗体的輼车以铜铸就,遍体涂金,车辕端的横木上还装饰着一对赤金打造的鸾凤,竟是只有天子与诸侯王才能乘坐的鸾辂!
看这样的阵仗,围观百姓不禁更是好奇于死者的身份——若非天子,也必定是某个德高望重的司马氏诸侯。他们伸长脖子,瞪圆眼睛,终于等来了身披重孝,手捧神主的奉嗣少年。那少年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队伍正中,长身玉立,面容俊美,年纪虽轻却自有一股傲人气势,而他怀中所捧神主牌位上,则分明写着一行朱漆大字:故宜城宣君贾门郭夫人之灵。
“原来是贾皇后的母亲死了!”即使再孤陋寡闻,洛阳城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还是对宫中传闻津津乐道。这位贾门郭夫人,正是皇后贾南风的母亲郭槐。她原本被封为广城君,因为病重时术士说广城不利于她的康复,孝顺的贾皇后便将母亲改封为宜城君,又亲自出宫十多日为母亲侍疾。郭槐死后,朝廷为她谥号为“宣”,而作为奉嗣嫡孙为郭槐手捧牌位的,正是郭槐的小女儿贾午与韩寿所生之子贾谧。
“那贾谧本名韩谧,乃是郭夫人的外孙,怎么能过继给贾家承袭爵位呢?这于礼法全然不合啊。”看着少年鲁国公贾谧傲然的身影,围观中人忍不住偷偷议论。
“是啊,贾充的鲁国公爵位,原本应该由贾氏宗族继承的。可郭夫人和皇后执意要让贾谧承嗣,贾家又有什么办法?”
“别说贾家了。你们看这郭夫人的丧仪规格,已经赶上太后出殡了,满朝公卿包括司马家的王爷们又有谁敢对皇后说个不字?”
“可是,这不就是……就是僭越吗……”
“嘘,快别说了,小心被贾皇后的耳目听到……”
人群中的议论仿佛大海中一朵小小的浪花,瞬间就隐没无踪。只有披挂缟素的送丧队伍,如同一道缓缓流淌的冰川,从洛阳城碾压而出,一直蔓延到了邙山之中。
冗长的出殡仪式结束时,已是到了黄昏时分。夕阳斜挂下的余晖中,一个年轻人抽打着座下的马匹,一路穿越洛阳城即将关闭的城门,熟稔地跑进了永年里狭窄的陌巷里。
“殿下来了。”一直守候在门口的仆从赶紧扶着年轻人下了马,“太妃一直在等着您呢。”
“好。”年轻人快步往里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将身上所穿的孝服脱下掷在地上,这才匆匆往小院内走去。
小院并不大,收拾得纤尘不染。大概是因为久不住人的缘故,哪怕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的溽热,年轻人还是轻轻打了个冷战。他咬了咬嘴唇,又闭着眼睛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提起衣摆迈上石阶,踏入了幽暗的正房。
空荡荡的正房中,早已撤去了一应家居用品,唯一醒目的便是放置在正中的一具楠木棺材,让这个宽敞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墓室。棺木正前方的簟席上,则跪着一个身穿素衣的女子,虽然只能看见背影,那瘦而坚硬的身形却如同一柄利剑,轻易就可以刺疼观者的眼睛。
年轻人的目光也被这背影刺得一缩,却终究只能走进房去,跪在女子的身后:“母亲,儿子回来了。”
跪在棺木前的女子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瘦削而苍白的脸。虽然衣料上乘,她的脸上却不像其他贵族女子那样施以脂粉,便显得脸上唯一有色彩的便是那双夜一般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年轻人身上一轮,口中吐出几个字来:“山奴,你就是这样去邙山送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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