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嫁给你算起,到今年正好二十四年了。这二十四年来,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但能和你一起担当,我始终是幸福的。”出乎潘岳的意料,杨容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依偎进他的臂弯中,仍然若即若离地站在原处。她素白的脸上忽然落下了泪珠,嘴角却依然弯出一抹笑意,“檀郎,我一直好奇,若是我死了,你会给我写出怎样的文字呢?”
这个问题让潘岳心中一惊,脱口说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我必定要死在你前面。”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金鹿。”泪珠在杨容姬腮边莹莹闪动,那是黑暗中唯一发出的光,“檀郎,你思虑的事情总是太多,现在应该为你自己想想了!”
“你在说什么?”潘岳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大,“你是金鹿的亲娘,你还要亲眼看着她长大的!”
“我舍不得金鹿,可我更舍不得你。”杨容姬的泪水忽然泉涌而出,“檀郎,这些年你过得那么辛苦,若是我也不在了,你要怎么活下去?我再也不会用吃醋胁迫你了,你再娶一个妻子吧,你好好对她,她就会好好对你,好好对金鹿……”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潘岳心头的惊恐越来越深,想要走过去拉住杨容姬,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分毫。看着杨容姬一步一回头地慢慢离去,潘岳终于失控地大喊起来:“阿容,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可以挽救。檀郎,我唯一担心的,是你不记得保护自己。”杨容姬的身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轻,唯有那分斩不断挥不去的担忧,依然萦绕在潘岳身边,“只要你平安,我宁可你忘了我,永远不要再追究真相……”
“阿容,阿容!”潘岳拼命地挣扎着想要追上杨容姬,眼角也迸出了泪花,“阿容,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老师,老师,你终于醒了!”一个声音在潘岳耳边响起,真实而清晰。
潘岳睁开了眼睛,看见的是床边一张年轻的关切的面容。他认出来,是自己的学生琅琊王司马睿。
用手帕轻轻拭去潘岳额头的冷汗和鬓边的泪水,司马睿从床边小几上端起一碗药:“再喝几付药,老师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潘岳费力地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的软垫上。方才的梦境依然不曾散去,让他的心依然不安地跳动:“阿容呢?我想见她。”
司马睿的身子一僵,随即努力撑出一个笑容:“这药就是师母亲手开的方子。老师先喝了,再去看师母不迟。”
潘岳绝顶聪明,立刻敏锐地从司马睿的答话中发现了破绽——是他去看杨容姬,而不是杨容姬来看他!他一把推开司马睿的手,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阿容呢,她出了什么事了?”
“老师,你先喝药……”司马睿还想相劝,潘岳已经用力推开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老师小心!”司马睿慌忙放下药碗,想去搀扶潘岳,门外却有人叹道,“既然迟早瞒不住,索性就说出真相吧。”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却是东莱王司马蕤。
“檀奴叔叔,我带你去看杨婶婶。”司马蕤瞪了一眼司马睿,两个人便搀扶着潘岳,一步步地走出了房门。
饶是潘岳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待看到门外院中处处悬挂的白幡时,还是被晃得眼前一花,几乎一头栽倒,慌得司马蕤和司马睿连忙用力扶住。
然而下一刻,潘岳又重新稳住了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地朝着正房走了过去。正房里此刻已经布置成了一个灵堂,供桌上点着香烛,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静静地躺在铺天盖地的白幡之中。潘岳想要看清那灵位上的名字,奈何精力不济眼前发花,无论怎么用力也看不清楚。
一个人影此刻正跪在供桌前,低低抽泣着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一眼看见潘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安仁,你终于醒了!可惜阿容她……她再也看不到了!”说着,用袖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哭得伏到了地上。
潘岳定了定神,认出面前声泪俱下的人正是石崇,可是石崇说的话,他似乎却不怎么明白。
究竟是谁去世了,为什么要在他的家里设置灵堂?潘岳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转头问:“我母亲呢?”
“太夫人伤心过度,不敢来这里,在偏房陪着金鹿妹妹。”司马睿回答。
既然母亲和金鹿都还在,那是谁故去了呢?潘岳感觉自己的胸腔空了一大块,却不敢往那里细想,只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一颗心被一根无形的钢索勒得越来越紧,竟是气都喘不过来了。
见他原本惨白的面容越来越青,到后来竟泛起了骇人的死灰色,一旁扶着他的司马蕤再也忍耐不住,开口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檀奴叔叔,你就趁着盖棺之前再看杨婶婶一眼吧。”
潘岳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那具楠木棺材上。他木木地举步走到棺木边,伸手扣住棺沿,垂目往里面看去,正看见杨容姬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就仿佛睡熟一般——不,不是睡熟,若是真的睡熟,她的眼角和唇边为什么会有无法擦干的细小血痕,那血痕透着诡异的黑色,分明就是中毒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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