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的晨雾总是裹着鱼腥味,我蹲在青石板码头上数着来往的竹筏。李阿公的船桨搅碎水面,铁皮桶里两条鲫鱼扑腾着甩出银光,溅起的水珠落在我校服裤脚。这是2008年的立夏,我攥着攒了半个月的早餐钱,想给住院的奶奶买条活鱼熬汤。
"阿公,这鱼......"我话音未落,下游突然炸开尖叫。三只竹筏同时调转方向,船尾的煤油灯在晨雾里晃成血色光晕。李阿公的桨杆重重磕在船舷,震得竹筏往岸边漂了半尺。
"回屋去!"老人布满青筋的手突然钳住我手腕,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远处水面浮起一团黑发,像是有人倒栽在水里,蓝白相间的校服后领翻卷着,露出半截惨白的脖颈。
我认得那件校服。昨天课间操时,初三(2)班的林小满还穿着它在单杠上倒挂金钟,辫梢的红头绳扫过水泥地。此刻那抹红色正在水面忽隐忽现,像团将熄未熄的火苗。
"会死人的!"我挣开李阿公的手要往河边跑,后衣领却被铁钳般的手揪住。老人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咒骂:"你个短命鬼想害死整条街?"他的竹篙横过来拦住去路,我看见其他船佬的筏子都退到芦苇荡里,桨叶贴着水面轻划,像群伺机而动的鹭鸶。
水里的扑腾声渐渐弱了。当巡警的快艇轰鸣着冲过来时,水面只剩几串气泡。李阿公的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他蹲在船头卷烟丝,火星在雾里明明灭灭,照见岸边石缝里插着的半截红蜡烛——那是去年淹死的船佬女儿留下的。
十年后的清明,我跟着县志办的王主任重访北江。水文站的测量船突突作响,搅起河底腥臭的淤泥。王主任扶了扶眼镜:"小陈你看,这底下全是溶洞,93年地质队用声呐探过,最大的暗河能并排开两辆解放卡车。"
我突然想起李阿公临终前的模样。2015年夏天那场暴雨冲垮了老码头,他蜷缩在镇卫生院的铁架床上,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床栏:"那天捞起三个学生仔,水猴子就蹲在船头数手指......"护士说他高烧烧糊涂了,可换药的托盘莫名翻倒三次,消毒水在地面洇出人形水渍。
渡口茶摊的周婶给我们续上老荫茶,茶梗在粗瓷碗里打着旋。"作孽哟,前些天二中的体育生非要游野泳。"她努嘴示意对岸礁石群,"捞上来时脚腕青紫,像被铁链子绞过。"茶棚阴影里蹲着几个船佬,他们脚边的鱼篓空空如也,篾条上挂着几缕水草。
我摸出录音笔凑过去,最年轻的船佬突然剧烈咳嗽,暗红的槟榔汁溅在卵石滩上。老船头张伯用竹烟杆敲了敲船帮:"后生仔,听过水打墙么?"他浑浊的眼珠映着粼粼波光,"月圆夜行船,明明看得见对岸灯火,划三个钟头还在江心打转。得往水里撒铜钱,撒到第八枚才能见路。"
河风掀起我的笔记本,2015年7月23日的剪报飘落在地。新闻照片里,见义勇为的中学生遗体被打捞上岸,右小腿有道环形淤痕,法医鉴定栏写着"疑似被水生植物缠绕"。但我知道那天暴雨如注,北江翻涌的浊浪里根本长不住水草。
去年文物局清理古码头,在明代镇河铁牛肚子里发现具蜷缩的尸骨。考古队长老胡喝醉时跟我说,颅骨天灵盖上有五个指洞,像是被什么从百会穴直插进去。"更邪门的是,"他压低声音,"尸骨怀里揣着三十四枚铜钱,最新的是民国三年的袁大头。"
此刻我的皮鞋正踩在当年林小满消失的位置,鹅卵石缝隙里卡着半片青花瓷。王主任说这是清代沉船的遗物,我却想起李阿公的鱼篓——每次捞到碎瓷片,他都要对着夕阳照半天,说这是水猴子吃饭的碗。
测量船突然剧烈晃动,声呐屏闪过大片雪花。驾驶员骂了句脏话,说可能是暗流。我扶着船舷往下看,水面浮起串气泡,某个瞬间竟幻听般捕捉到笑声,像是扎红头绳的少女在芦苇丛里捉迷藏。夕阳把测量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将断未断的拴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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