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宽世听得心潮澎湃,后背却也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眼前之人,对云南的了解之深,手段之奇、之狠、之有效,远超他的想象!这确是一把绝世利刃,锋利无匹,却也……极易伤及自身。难怪朝廷会猜忌!
“彦卿兄,”周宽世待岑毓英稍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这番洞见,如拨云见日!刘制台求贤若渴,已遣专使来请。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兄台可知,起用你,刘制台担着何等干系?朝廷对你,余怒未消啊!”
岑毓英的目光从舆图上收回,落在周宽世脸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复杂的波澜——不甘、愤懑、渴望,最终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刀锋般的冷意:“军门,毓英在云南十年,身家性命,早已与那片土地捆绑一处。革职?不过是鸟尽弓藏的老戏码!但毓英所求,非顶戴花翎,而是云南的太平!杜文秀不灭,滇无宁日!刘制台若真敢用我这‘非常之人’,毓英这把骨头,就再卖给云南一次!纵使粉身碎骨,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置之死地的惨烈与豪气。
周宽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他重重一拍岑毓英的肩膀:“好!彦卿兄有此肝胆,滇事尚有可为!刘制台那边,自有我去分说!你且安心,静候佳音!”
他知道,这把沉寂的利刃,已然出鞘,渴望着再次饮血!
当周宽世带来的关于岑毓英“洞若观火,胸有定策,报效之心甚坚”的消息传到昆明,刘岳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然而,起复一个刚刚因“跋扈”被革职的官员,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朝中清流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人。如何说服朝廷,特别是说服那位垂帘听政、对汉臣督抚本就心存疑虑的慈禧太后?
刘岳昭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烛光摇曳,映着他伏案疾书的身影。
几案上堆满了废弃的稿纸。他苦苦思索着最有力的说辞。
直接为岑毓英辩白喊冤?那只会适得其反,坐实结党的嫌疑。
强调岑毓英的才能?在朝廷看来,才能有时反而是桀骜不驯的资本……焦灼中,周宽世信中那句“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再次浮上心头。
他猛地想起一件震动朝野的旧事——当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以一介布衣参赞军机,权柄极重,遭人弹劾。正是骆秉章以“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强奏,力保左氏,才使这位后来的中兴名臣得以施展抱负,平定太平军西征。
一道灵光骤然劈开迷雾!刘岳昭精神大振,提笔蘸饱浓墨,在奏折的关键之处,字字千钧地写道:“……查逆首杜文秀,僭号滇西,根深蒂固,非深悉滇事、洞悉贼情者,无以制其死命。前云南布政使岑毓英,久历戎行,滇省情形最为熟谙,士民亦颇信服。上年湖南巡抚骆秉章奏称‘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今臣冒死直陈,云南剿贼大局,‘一日不可无岑毓英’!当此非常之时,唯有用此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策,方能收廓清之效。伏乞圣明洞察,天恩浩荡,准臣所请,令岑毓英襄办军务,以安边陲而慰民望……”
“一日不可无岑毓英”!这九个字,刘岳昭写得力透纸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巧妙地借用了骆秉章保左宗棠的成功先例,将岑毓英的起复与维系云南危局直接挂钩,上升到了关乎朝廷在西南统治存续的高度,奏折连夜以六百里加急驰送京师。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年轻的同治皇帝坐在御座上,珠帘之后,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御案上那份来自云南的奏折。
“一日不可无岑毓英”?她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个岑毓英,刚因跋扈被革职,刘岳昭就如此急切地要起用他?是确有其才,还是湘系又在结党营私?
肃立在旁的军机大臣们屏息凝神。恭亲王奕欣沉吟片刻,出列奏道:“太后,皇上。刘岳昭此奏,虽有急切之嫌,然其所陈‘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之论,亦非无理。滇省糜烂至此,杜逆势大,确需不拘一格用人才。况其援引骆秉章保左宗棠旧例,情理可通。岑毓英在滇多年,熟知地利民情,此乃实情。眼下当以平乱为第一要务,些许微瑕,似可暂置勿论。若其复出后仍跋扈不驯,再行严惩,亦不为迟。”
其他几位军机也纷纷附议,认为眼下云南局面,确需岑毓英这类熟悉地方的实力派人物。
慈禧太后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御案。
她当然不信任岑毓英,更不喜地方督抚这种“非此人不可”的逼宫姿态。
然而,云南的乱局不能再拖了。若真如刘岳昭所言,没了岑毓英就难以平乱,那朝廷的脸面何在?权衡利弊,终究是江山稳固更重要。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刘岳昭既以骆秉章旧事为比,力保此人可用,朝廷亦非不能给戴罪之人一个机会。着即开复岑毓英原衔,命其以原官(云南布政使)帮办云南军务,襄助刘岳昭剿贼。望其洗心革面,戴罪立功。若再有不法,定严惩不贷!亦谕刘岳昭,督抚同心,务期早日荡平滇逆,勿负朝廷厚望!” 朱批落下,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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