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泰晤士河畔的阴霾浓得化不开,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威妥玛爵士的办公室,壁炉里燃烧着昂贵的无烟煤,却驱不散那份来自遥远东方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威妥玛背对着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站在镶嵌着铅条玻璃的拱形窗前,灰蓝色的眼睛阴沉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河景。
他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印度总督府的加密电报抄件,羊皮纸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揉捏得起了毛糙。
电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着他引以为傲的神经:
“……铜壁关遭遇强烈抵抗,损失超出预期……清国滇省驻军反应异常迅速激烈,且与当地土着武装协同默契……土着武装作战极为凶悍,尤其景颇族……我方炮舰受限于水道狭窄及两岸高地火力压制,未能发挥决定性作用……初步试探性进攻受阻,强行推进代价恐难承受……建议暂缓大规模军事行动,寻求外交进一步施压……”
“废物!一群废物!”威妥玛猛地转过身,将手中的电报抄件狠狠掼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精心修剪的胡须微微颤抖,“一支装备精良的远征军,竟然被一群拿着砍刀长矛的野蛮人挡在了铜壁关下!这简直是帝国的耻辱!”
他烦躁地踱着步,锃亮的皮鞋敲打着厚实的波斯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总理衙门里,那个叫李鸿章的老狐狸那张看似谦和、实则滴水不漏的脸,以及他话语中那绵里藏针的强硬:
“……马嘉理擅闯滇境,滋扰边民,自取其祸……我朝已严饬地方查办……然贵国若以此为由,擅动刀兵,侵我疆土,则我大清百万将士,亦唯有‘寸土必争’,血战到底……”
“寸土必争……”威妥玛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被冒犯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交织在心头。
他猛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桌角另一份文件上——那是驻华公使馆发回的、关于云贵总督刘岳昭和云南巡抚岑毓英的详细背景报告。
报告上用加粗的字体标注着两人的履历:湘军宿将,平定滇乱……铁腕巡抚,根基深厚……以及,不久前两人在昆明总督府内,以血墨共书“寸土必争”四字的秘闻。
“两个顽固不化的疯子!”威妥玛低声咒骂,眼中却闪过一丝凝重。
他原本以为,以大清朝廷一贯的软弱和边疆的鞭长莫及,一次雷霆般的军事示威就能迫使对方就范,乖乖交出凶手,甚至割让土地。然而,铜壁关的挫败和“寸土必争”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强硬姿态,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这不是一场可以轻易得手的饕餮盛宴,而是一个布满荆棘、代价高昂的泥潭。
他走回桌后,重重地坐下。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良久,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早已拟好、措辞极端强硬、索求巨额赔款和滇西特权的最后通牒草稿。
他拿起蘸水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眼前晃动的,是铜壁关下那些悍不畏死的“野蛮人”身影,是报告中描述的滇西复杂险峻的地形,是刘岳昭、岑毓英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抵抗意志。
最终,他发出一声压抑着暴怒和不甘的冷哼,将那份草稿揉成一团,狠狠地、精准地投进了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中。
火焰猛地一蹿,贪婪地吞噬了那份代表着战争边缘的文件。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纸团,迅速将其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威妥玛阴沉着脸,重新铺开一张质地精良的公文纸。
这一次,他的笔尖落下,字迹依旧强硬,却少了那份赤裸裸的战争威胁,增添了几分“外交解决”的虚伪辞令。
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体面地暂时收回拳头的理由。
就在他伏案疾书、试图为帝国挽回颜面之时,遥远的东方,滇西群山的黎明正刺破最后的黑暗。
铜壁关鏖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和淡淡的血腥。
残破的关隘上,那面巨大的“寸土必争”麻布旗帜,在带着寒意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声永不疲倦的呐喊。
旗帜之下,是无数疲惫却挺直的身影。幸存的清军官兵、景颇勇士、土司兵勇、各族边民猎户……
他们依偎在残存的关墙垛口后,或坐或卧,默默包扎着伤口,擦拭着卷刃的刀枪。
许多人脸上、身上还带着凝固的血迹和烟尘,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淬火的星辰,望向关外那片被朝阳逐渐染红的莽莽群山和依旧奔腾咆哮的怒江。
江水奔流不息,涛声阵阵,仿佛亘古以来就在吟唱着同一首不屈的歌谣。
阿古靠在一块被炮弹削去半边的巨石上,精赤的上身缠着渗血的布条,他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把砍杀了马嘉理、又在昨日血战中卷了刃的厚背砍刀。
他抬起头,望着关隘最高处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望着旗帜上那四个如同刻入灵魂的大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仇恨依旧燃烧,但更深处,是一种找到了方向、找到了依托的沉静力量。
初升的朝阳,如同熔化的金液,终于挣脱了群山的束缚,将万丈光芒泼洒向大地。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www.shuhaige.net)花屋湘军传奇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