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指尖按在耳坠暗槽处,方胜纸角刺得肌肤生疼。
藕香榭方向传来更鼓声,她将云锦往怀里拢了拢,任雪雁搀着往蘅芜苑去。
夜露浸湿的鹅卵石小径上,忽见探春的丫鬟侍书提着食盒匆匆而过,盒盖上分明沾着金箔碎屑——正是王夫人院里才有的波斯贡品。
三日后诗会开场,大观园水亭里已摆开十二张花梨木案。
贾悦抚着青瓷笔洗边沿的冰裂纹,看史湘云正与薛宝琴争辩菊花该用"金甲"还是"玉骨"作比。
她袖中诗笺尚带着蘅芜苑特有的冷香,昨夜黛玉教她将"傲霜"二字改作"抱雪",此刻倒映在笔洗清水里,像团化不开的雾。
"五妹妹的澄泥砚倒是别致。"贾迎春突然挨过来,帕子拂过砚台时带起细微粉末。
贾悦嗅到硝石混着檀香的味道,抬眼正迎上对方躲闪的目光,"二姐姐前日送来的松烟墨,可还受用?"
假山石后传来银铃响动,史湘云提着朱漆食盒撞进亭子:"颦儿让我捎来的蟹爪水仙,说是能镇纸......"话音未落,探春的翠缕慌慌张张跑来,说惜春画菊花的赭石颜料泼在了诗稿上。
贾悦心头一紧,探手去摸袖中锦囊,却见史湘云突然揪住贾迎春的杏红比甲:"二姐姐腰间缀的荷包好生眼熟,昨儿凤姐姐不是说库房丢了金线?"众人目光聚处,那荷包穗子下果然晃着半截雀金裘的丝缕。
"我......"贾迎春踉跄后退,腰间荷包竟散落几片金箔。
贾悦瞥见李纨正往这边来,腕间佛珠缠着的茜纱随风飘起,忙按住史湘云的手:"云丫头莫急,许是前日老太太赏的料子。"
黛玉此时款步而来,月白裙裾扫过满地金箔,俯身拾起一片笑道:"这倒应了陶渊明的'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她指尖金箔在晨光里转了个弯,正指向水亭东侧新移栽的绿菊——那是王夫人上月从清虚观求来的珍品。
诗会钟声乍响,贾悦铺开薛涛笺。
墨锭触及砚台刹那,昨夜黛玉执笔改诗的情形忽然浮现。
当时潇湘馆烛火摇曳,黛玉指着"冷月葬花魂"的句子轻叹:"这般锋芒太露,不如改作'霜魄凝香骨'。"说着在笺角添了朵墨菊,花蕊处却藏着金粉勾的星点。
"五姑娘还不落笔?"王熙凤的声音惊得贾悦笔尖微颤。
她抬头见李纨正在亭外与周瑞家的低语,佛珠上缠着的茜纱不知何时换成了银线。
笔洗水面忽然泛起涟漪,原是史湘云偷偷塞来半片洒金笺,上面蝇头小楷写着"车辕焦痕可入韵"。
贾悦深吸口气,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砚台边沿。
她突然想起昨夜经过梨香院,听见薛姨妈与王夫人说"硝石配朱砂最宜抄经",而此刻笔尖蘸的正是掺了朱砂的松烟墨。
墨香混着亭外绿菊的苦味钻入鼻腔,她忽觉耳后灼伤隐隐发烫。
"有了!"史湘云突然拍案,吓得宝玉打翻茶盏。
众人哄笑间,贾悦瞥见贾迎春正将揉皱的诗稿塞进袖袋,那纸角分明印着海棠花押。
她不动声色地蘸饱墨汁,就着笔洗里晃动的金箔倒影,写下首句"金甲未解战秋霜"。
亭外忽然刮起旋风,将薛宝钗案上的诗笺卷入池中。
贾悦按住狂舞的薛涛笺,见自己袖口金线在阳光下泛出靛蓝幽光,恰如那夜马车焦痕颜色。
第二句"靛袍犹带冷月光"落笔时,黛玉忽然轻咳一声,帕子拂过她案前,撒落几粒晶莹的硝石碎末。
史湘云凑过来看,突然拍手笑道:"这'冷月光'三字倒应了颦儿前日改的'霜魄'!"她发间金麒麟晃过纸面,将某个字映得熠熠生辉。
贾悦心跳突然加快,笔尖悬在"魄"字上方迟迟未落——那笔画走势竟与账本朱砂批注的"金"字如出一辙。
水榭传来管弦声,贾母的翡翠步摇在珠帘后若隐若现。
贾悦咬住下唇,腕间突然发力,将"霜魄"二字重重圈改。
墨迹晕开时,她仿佛看见李纨佛珠上垂落的银线缠住了王夫人经卷,而自己耳坠暗槽里的方胜正在发烫。
贾悦笔锋悬在薛涛笺上,翡翠镯子磕着砚台发出轻响。
史湘云鬓边的金麒麟忽然折射阳光,将"霜魄"二字映得透亮。
黛玉的硝石碎末在案前凝成细小的冰晶,倒映着亭外绿菊蜷曲的花瓣。
"金甲未解战秋霜,靛袍犹带冷月光。"
墨迹未干的诗句突然被风掀起,黛玉眼疾手快压住纸角,指尖沾了朱砂也浑然不觉。
史湘云望着水亭外翻飞的经幡,突然拍案道:"后两句该接'铁马冰河入砚池,素笺且裁青云裳'!"她腕间缠着的红麝串撞翻茶盏,琥珀色的茶水在花梨木案上蜿蜒成奇怪的纹路。
贾悦耳后灼伤猛地刺痛,昨夜梨香院窗棂透出的对话突然清晰起来:"......硝石遇朱砂生焰,经卷最忌火星。"她垂眸望着砚中暗红的墨汁,忽见黛玉用帕子拭手时,将硝石碎末悄悄抹在砚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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