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贾悦正对着妆匣发怔。
金钏儿端来的莲子羹早凉透了,碗沿结着层白霜似的凝露。
前日茶会上贾母那句"比凤丫头还周全"的夸赞,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在她心口烫得慌——她太明白,这府里的荣宠从来不是蜜糖,倒像悬在头顶的剑,落下来时能割得人血肉模糊。
"五姑娘。"
低低的唤声混着穿堂风撞进来。
贾悦惊得指尖一颤,妆匣"咔嗒"合上,正夹住半枚珍珠簪。
她抬头便见尤二姐缩在门框边,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茜色中衣,倒像团浸了水的霞。
"二奶奶?"贾悦忙起身,刚要去扶,却见尤二姐飞快摆手,目光往门外扫了两扫。
窗纸上投着两个晃动的人影,是守夜的婆子提着灯笼巡院,脚步声"踢踏踢踏"碾过青砖。
尤二姐这才蹭着墙根溜进来,反手将门闩扣上,发间的茉莉香散了满室:"我原不该来的,可方才在东廊下听周瑞家的嚼舌根......"
她喉间发紧,手指绞着帕子,绞得那对并蒂莲都皱了:"说是蓉大奶奶病得重,蓉哥儿这两日总往城南跑,昨儿我瞧他袖里还揣着张纸,边角露出'庚帖'两个字......"
庚帖?
贾悦的后颈瞬间绷直。
她与沈墨的婚事发在明春,庚帖早由媒婆递过两家,难不成贾蓉......
"五姑娘可记得?"尤二姐压低声音,指甲几乎掐进贾悦手背,"那年东府里要把我许给张华,就是蓉哥儿先去外头造的谣,说我与珍大老爷不清不楚......"她尾音发颤,像片被风卷着的枯叶,"他最会使阴招,专挑姑娘家的名声下手。"
窗外忽然掠过一声鸦鸣。
贾悦望着尤二姐泛青的唇,想起前日窗下那道影子——原来不是错觉。
她攥住尤二姐的手,能摸到对方腕骨硌得生疼:"二奶奶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尤二姐垂眼笑了笑,指腹抚过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怀了三个月的身子,原想在这府里安安生生过下去。
可前日五姑娘让金钏儿送我那盏暖炉,炉子里还塞着张纸条,写着'防着秋桐'......"她抬头时眼尾发红,"这府里的人,要么踩高,要么捧低,只有五姑娘肯拉我一把。"
更漏"滴答"响了两声。
贾悦望着尤二姐发顶翘起的碎发,突然想起原着里这女子吞金自尽的结局——她原该是个被命运碾碎的人,如今却为了不相干的自己冒险。
她喉头一热,将尤二姐按在凳上:"二奶奶快回去,仔细被人瞧见。
我心里有数。"
尤二姐走后,贾悦站在廊下看月亮。
银盘似的月被乌云遮了半角,投在地上的影子像团化不开的墨。
她摸出袖中沈墨送的帕子,绣着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这帕子是上月在藕香榭,他冒雨送来的,说"瞧这料子软和,想着五妹妹戴着合适"。
"蓉哥儿的庚帖......"她喃喃重复,忽然攥紧帕子。
第二日卯初,她便让金钏儿称病,自己换了件青布衫,将头发团成个髻塞在斗笠里。
园子里的婆子正扫落叶,她缩着肩从夹道溜出去,远远缀着贾蓉的青缎马褂。
贾蓉今日没坐马车,脚步却比往日急。
他穿过鼓楼大街,避开茶棚里的说书声,拐进条满是酒气的小巷。
巷口悬着块褪色的"万宝当"匾额,门帘一掀,出来个獐头鼠目的掌柜,搓着手将贾蓉让进去。
贾悦躲在卖糖画的摊子后,见那掌柜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油纸包,塞给贾蓉时,油纸上隐约透出红痕——像极了庚帖常用的洒金纸。
"姑娘要买糖画不?"卖糖画的老汉突然出声。
贾悦惊得斗笠滑落,忙弯腰去捡,再抬头时贾蓉已出了当铺,袖中鼓鼓囊囊,正往西边走。
她咬咬牙跟上,却见他在间破庙前停住,对着门环敲了三下。
门"吱呀"开条缝,露出半张麻子脸,贾蓉一闪身进去,门又"砰"地关上。
暮色漫上来时,贾悦才回到大观园。
她倚在沁芳闸边的假山上,望着水面碎成金片的夕阳,只觉后颈被冷汗浸得发凉——贾蓉去当铺,找的必是能作伪证的东西;破庙里的麻子脸,说不定是外头雇的泼皮。
她摸出帕子擦脸,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攥得变了形。
"五妹妹?"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贾悦转身,见沈墨站在曲桥上,月白直裰被风吹得掀起,腰间玉牌撞出清响。
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是她前日提过爱吃的玫瑰茯苓糕。
"我去蘅芜苑找你,金钏儿说你不舒服。"沈墨走近,见她鬓角沾着草屑,眉峰微蹙,"可是哪里不妥?"
贾悦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忽然鼻子发酸。
她将今日见闻和盘托出,末了攥着他的衣袖:"我原以为贾母认可了,便没人敢动这门亲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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