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冬,第一场雪落得突然。
沈惜棠站在午门外的汉白玉广场上,看着宫人们踩着木梯悬挂白幡。那些素白的绸布在寒风中翻飞,像无数挣扎的魂灵。
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时,与嘴角尚未愈合的伤口相触,带来细微的刺痛。
"裕王殿下三日后登基。"
萧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时一件狐裘披上她的肩头。他的动作很轻,却还是碰到了她后背的鞭伤——那是三日前在诏狱受刑留下的。沈惜棠微不可察地僵了僵,随即恢复如常。
"嗯。"
她应了一声,目光仍追随着宫墙上翻飞的白幡。新雪覆盖了青石砖上的血迹,连前日行刑时留下的拖痕都掩去了。天地素白,仿佛那场七星归位的惊变、乾清宫里的血光、诏狱中的惨叫,都不过是场噩梦。
萧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他的绣春刀换了新鞘,乌木刀柄上缠着素白丝绦——这是锦衣卫指挥使为帝王服丧的规制。
"蓝道行的预言应验了。"沈惜棠忽然开口,白雾从她唇边逸散,"紫微归位,真龙现世。"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萧珩瞳孔微缩。三日前那个雪夜,当七星血阵的光柱穿透云层,被血色浸染多年的紫微星终于归位。而此刻,顺着沈惜棠示意的方向望去——裕王府的方位,一道金芒正破云而出。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穿着素服的太监捧着鎏金托盘经过,盘中盛着新铸的"隆庆通宝"。铜钱在雪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边缘还带着铸模留下的毛刺。
"徐阁老今晨下令,销毁所有'嘉靖'年号的铜钱。"萧珩低声道,"新朝要有新气象。"
沈惜棠唇角扯出个讽刺的弧度。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成水:"人死了,连名字都要抹去吗?"
文渊阁的地龙烧得太旺。
沈惜棠跟着引路的小太监穿过长廊时,发现窗台上的绿萼梅枯死了。那曾是严嵩最爱的盆景,据说用的是苏州邓尉山的梅枝,每年隆冬时节都要派专人快马送新枝入京。
"沈姑娘请。"
徐阶站在紫檀木案前,正在翻阅一册奏折。新任首辅大人穿着素服,腰间玉带却已换成代表宰辅之位的犀角带。见他们进来,徐阶放下朱笔,从案头取过一封火漆密信。
"先帝临终前留下口谕。"他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却刻意放轻了,"命沈姑娘与萧指挥使清查二十年前七星引魂案。"
沈惜棠接过密信。火漆上盖着嘉靖皇帝的私印——一条蟠龙环绕的"忠"字。当她拆开信封时,一张泛黄的名单飘落在地。
萧珩弯腰拾起,脸色骤变。
名单上整齐列着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标注着生辰八字与籍贯。沈惜棠的指尖在第七行停住——沈氏,苏州织造沈明山之妻,庚戌年七月初七子时生。
墨迹已经褪色,却仍能看出记录者下笔时的郑重。
"先帝……后悔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徐阶摇头,花白的胡须在烛光下微微颤动:"是恐惧。"他走向西窗,推开一道缝隙。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吹乱了案上的公文,"
七星归位那夜,太庙供奉的历代先王牌位全部裂开——礼部说是地龙翻身所致,但钦天监的记载很清楚。"
他指向风雪中的太庙方向:"这是天罚。"
萧珩突然冷笑出声。他摩挲着绣春刀柄,眼底结着冰:"用七条人命续来的二十年,终究要还。"
离京那日,运河刚解冻。
漕帮的船停在通州码头,船头插着素白旗幡——这是为嘉靖皇帝服丧的规制。
沈惜棠站在甲板上,看着苦力们搬运她的箱笼。其中一个樟木箱特别沉,里面装着从诏狱取回的父亲遗物。
"姑娘,舱里收拾好了。"
阿青走过来,手里捧着个鎏金手炉。这丫头是徐阶所赠,说是从锦衣卫案牍库里找出的沈家旧仆。沈惜棠接过手炉,指尖触到炉底刻着的"沈"字——确实是苏州老宅的物件。
船舱里弥漫着陈皮和苍术的味道。萧珩坐在窗边小几前,正用匕首削着一支箭杆。见沈惜棠进来,他收起匕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苏州刚送到的。"
信纸已经泛黄,火漆却是新的。沈惜棠拆开时,一片干枯的花瓣飘落——是虎丘的垂丝海棠。
"你父亲的旧部找到了当年运送鲛人骨的漕船记录。"萧珩的声音带着运河的水汽,"隆庆元年二月初八,一艘标注'苏绣'的官船从太仓港出发,经运河入京。"
沈惜棠展开信纸。蝇头小楷记录着那次航运的细节:"船底暗舱藏铁箱三口,箱内以油布包裹人形骸骨一具,眼窝处嵌明珠二颗......"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二十年前,正是这具鲛人遗骨引出了七星引魂案。杨廷和借此说服嘉靖皇帝,以七位纯阴命格女子的魂魄为祭,强行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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