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幸福里”的拆迁公告贴出来的那天下午,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猪油。郑鑫挤在看告示的人群里,汗水顺着脖颈淌下,渗进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公告上冰冷的字句和那些刺目的红印章,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缓慢而坚定地割着他心里最后那点希望——三个月后,这密密麻麻、如同蚁穴般的棚户区将被彻底推平。他刚刚失业,口袋比脸还干净,这间月租六百、终年不见阳光的鸽子笼,是他最后的壳。
“郑鑫!”房东老赵那沙哑的、仿佛永远夹着浓痰的嗓子在身后响起,干枯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带着一股廉价烟草混合汗液的酸腐气,“瞅见没?搬家日子可记牢喽!到时候别磨叽,耽误了老子的大事,把你那点破烂全扔垃圾堆去!”
郑鑫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脖子,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赵叔,您…您再宽限几天?我这工作刚黄,实在…”
“宽限?”老赵的三角眼一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郑鑫脸上,“宽限你,谁宽限我?老子要的是钱!是钱!懂不懂?月底!就月底!没钱?卷铺盖滚蛋睡大街去!”他啐了一口浓痰,粘稠的液体落在郑鑫脚边,然后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转身钻进隔壁烟雾缭绕的麻将馆,只留下那令人窒息的廉价烟味和绝望,死死缠绕着郑鑫。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不足十平米、散发着霉味和泡面余味的出租屋,窗外晾晒的万国旗般的内衣裤挡住了最后一丝光线。他瘫坐在那张一动就吱呀作响的破床上,感觉四面墙壁都在向他挤压过来。口袋里,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是催缴房租和信用卡最低还款的短信,字字如针,扎在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指甲缝里全是黑垢,这日子,真他妈不如死了干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他对着墙角那滩不知何时渗入、已干涸发黑的水渍发呆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某种刻意节奏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敲在绷紧的鼓面上。
郑鑫心头一跳,警惕地起身,透过门缝,看到一张布满沟壑、蜡黄得如同陈年旧纸的脸。是老吴头,住在巷子最深处那个孤僻老头,据说年轻时在草台班子跑过龙套。他此刻弓着背,眼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浑浊,嘴角却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仿佛凝固了的笑意。
“有事?”郑鑫没好气地问,心里琢磨着这老家伙是不是又来借酱油或者讨烟头。
老吴头没答话,只是像条滑溜的泥鳅一样,侧身挤了进来。他那件褪色的蓝布褂子散发着一股樟脑丸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怪味。他反手轻轻带上那扇薄得透风的破木门,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利索。然后,他抬起那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眼白和瞳仁的眼睛,死死盯住郑鑫,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小子,想弄钱不?快钱!够你撑过这关,还能小发一笔!”他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几颗稀疏发黑的牙齿。
郑鑫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快钱?这老东西能有什么好路子?他警惕地后退半步:“老吴头,你…你什么意思?犯法的事儿我可不干!”
“犯法?”老吴头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像枯枝被踩断,“嘿!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老子在戏台上扮了一辈子鬼,临了临了,扮个真的又咋样?”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光,“‘殃’!听过没?人死头七回魂那煞气!值老鼻子钱了!”
郑鑫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发麻:“你…你想装死?!”
“聪明!”老吴头得意地搓了搓枯树枝般的手指,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一种病态的兴奋,“老子孤家寡人一个,死了都没人知道!你,就给我当个‘孝子贤孙’,哭几声,烧点纸钱,演场戏给人看!特别是那些拆迁办的狗腿子,还有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赵扒皮!人死为大,他们敢不给‘殃钱’?敢不给抚恤金?敢不让我这‘孤魂野鬼’安生?闹起来,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老吴头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到郑鑫脸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到时候,钱到手,咱们三七开!你三,我七!够你租个像样的房子了!咋样?”
郑鑫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脸色惨白,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T恤。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把这疯老头轰出去。但房东老赵那张刻薄的脸、催债的短信、还有窗外那片即将消失的、承载着他最后一点卑微栖身之所的破败屋顶,像一只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把他那点微弱的反抗意志掐灭在萌芽里。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沉重得仿佛脖子上坠着千斤巨石。
接下来的几天,郑鑫感觉自己像被拖进了一个粘稠污浊的泥潭。他白天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像个真正的孝子贤孙一样,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和强烈的羞耻感,穿梭在逼仄肮脏的巷子里,挨家挨户通知“吴老伯不幸病逝”的“噩耗”。邻居们反应各异:有人叹息摇头,说着“老吴头命苦啊”;有人则一脸漠然,仿佛死了一只蚂蚁;也有人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低声嘀咕着“这下拆迁款怕是要出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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