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直都督府的青砖在秋阳下泛着冷光,陈恪整了整七品鸂鶒补服,指尖触到袖中常乐绣的平安符。
布帛已经浸透了汗水和血渍,针脚却依然细密——就像此刻他必须维持的表面平静。
"陈大人,请。"亲兵推开沉重的楠木门,都督府正堂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胡宗宪端坐主位,绯袍上的孔雀补子映着烛光,面容沉静如古井。
左侧都指挥使的飞鱼服刺得陈恪眼睛发疼,右侧杭州知府马宁远抚着茶盏,瓷盖与杯沿相碰的轻响像把钝刀在神经上磨。
戚继光铁甲未卸,立在胡宗宪身后半步,如出鞘的剑。
"下官参见部堂大人。"陈恪长揖到地,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巡按御史的体面。
茶盏"咔"地一响,马宁远冷笑:"陈御史好大威风,未持兵符就敢调卫所兵?"他袖中滑出一份邸报,"擅调兵马形同谋反,这道理翰林院没教过?"
陈恪的指甲掐入掌心。
知乎问题《如何应对官场刁难》的高赞回答闪过:【当对方以势压人时,请用更大的势压回去】。
"马知府此言差矣。"戚继光突然开口,声音如金铁相击,"若非陈御史料敌机先,此刻五十倭寇已到金陵城下。"犀甲随呼吸微微起伏,"届时问起责来,不知是擅调兵马罪重,还是玩忽职守罪重?"
马宁远脸色骤变,茶盏在案几上震出涟漪。
"元敬。"胡宗宪轻叩案几,声音不疾不徐,"陈御史舟车劳顿,看茶。"
亲兵奉上的青瓷盏里,龙井芽叶舒展如剑。陈恪捧茶未饮,热气模糊了他观察胡宗宪的视线——这位浙直总督从始至终未露喜怒,就像他剿倭十年练就的本事:让所有人猜不透心思。
"陈御史。"胡宗宪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这是本官拟呈皇上的奏折,你先过目。"
绢本展开,墨香中藏着杀伐气。
陈恪的视线快速掠过字句——前半段详述他分析倭寇动向、协助常钰设伏的功劳;后半段则白纸黑字写明"巡按御史陈恪未持兵符,擅调卫所兵马"的罪状。
文笔公允得像在描述今日天气。
"下官无异议。"陈恪取出私印,在末尾郑重钤下。印泥的朱砂红得刺目,像隘口那日的血。
马宁远猛地站起:"部堂!这等越权之事..."
"本督自有分寸。"胡宗宪摆手,绯袍袖口的云纹如浪涌动,"都退下吧,本督与陈御史单独叙话。"
门轴"吱呀"一声合拢,堂内只剩更漏滴答。
胡宗宪忽然俯身,烛光在他眼窝投下深影:"皇上派你来,无非是另一只眼睛。"手指轻点案上奏折,"但这双眼睛,不该长在手上。"
陈恪的后颈沁出冷汗。
胡宗宪这话太毒——既点明他是嘉靖耳目,又暗讽他越权插手军务。
他端起茶盏掩饰神色,却见茶汤映出自己苍白的脸。
"下官愚钝,请部堂明示。"
"浙江的水..."胡宗宪突然用杯盖拨了拨茶叶,"比你想象的浑。"一片嫩芽沉入杯底,"汪直招安在即,徐海负隅顽抗。你这番动作,惊了池子里的鱼。"
陈恪心头剧震。
胡宗宪这是暗示倭寇袭金陵与招安谈判有关?
电光火石间,知乎收藏夹里的《明代倭寇史料》自动翻开:【嘉靖末期,胡宗宪招抚汪直,徐海部破坏和谈】。
"部堂恕罪。"陈恪放下茶盏,声音稳如磐石,"下官只知倭寇犯境,当诛。"
胡宗宪突然笑了,皱纹里藏着刀:"好个'当诛'。"他推开轩窗,秋风裹着钱塘潮气涌入,"依你看,这五十倭寇如何能纵横千里?"
"必有内应。"陈恪斩钉截铁,"沿途卫所、关卡、驿站,甚至..."他故意顿了顿,"官府衙门。"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案头,叶脉如蛛网般纵横。
胡宗宪拈起叶片:"陈御史既知症结,可有良方?"
这是考校了。
陈恪脑中飞速运转——历史上胡宗宪用保甲法肃清倭寇内应,但执行中胥吏借机盘剥百姓,反酿民变。
他必须给出更周全的答案。
"十户保甲法。"陈恪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圈,"十户联保,互相监督。陌生流民需保人作保,否则送官查问。"水痕渐渐连成网格,"但需严防吏员借机勒索——可设监察御史专司此事,许百姓越级上告。"
胡宗宪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早拟好保甲法章程,却没想到陈恪连吏治腐败的预防都考虑到了。
这哪是翰林书生?分明是积年老吏的手段!
"非常时期用重典..."胡宗宪摩挲着案上兵符,"若因此逼出反民,又当如何?"
陈恪迎上他的目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倭患与民变,两害相权取其轻。"声音渐沉,"何况——"他忽然压低声音,"若保甲法真逼出反民,不正说明这些人与倭寇有染?"
这句话像柄匕首,直接挑开了胡宗宪最隐秘的思路。
浙直总督的瞳孔微微收缩,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趣起来——如此决断,哪像初出茅庐的状元郎?
"陈御史。"胡宗宪突然换了称呼,声音里带着几分真实的疲惫,"本督剿倭数年,见过太多聪明人。"他望向窗外暮色,"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则聪明得恰到好处。"
最后一缕夕阳穿过窗棂,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如两把交错的剑。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www.shuhaige.net)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