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的龙涎香似乎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严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
嘉靖的问题如同一把利剑悬在众人头顶——"谁是奸臣?"
严嵩缓缓抬头,银白的须发在烛光中如同覆了一层薄霜。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仙鹤补子,声音沙哑却沉稳:"回皇上,都是为国效力...这里没有奸臣。"
嘉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拂尘轻摆:"严卿此言,倒让朕想起太祖训诫——'为君难,为臣不易'。"他忽然长叹一声,道袍广袖如云般垂落,"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唯各位齐心勉力,方可勉为其难。"
这声叹息像把钝刀,轻轻卸去了殿内紧绷的气氛。
严世蕃的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高拱紧握的拳头也不自觉松开了些。
严嵩突然伏地叩首,额头触地的声响在寂静的精舍内格外清晰:"皇上圣明。老臣斗胆,有本上奏。"
"说。"嘉靖的拂尘指向严嵩,宽大的袖口带起一阵带着丹药气息的风。
严嵩直起身时,整个人仿佛突然年轻了十岁。
他枯瘦的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动作沉稳如抚琴:"禀皇上,胡宗宪镇守的东南倭患已经渐渐平息,加之九边的三市分立,全赖圣上之德。"他翻开奏折,声音忽然提高,"今年的军费可缩减三成!"
高拱猛地抬头,浓眉下的眼睛瞪得滚圆。
这老狐狸竟主动提出削减军费?
"缩减的三成军费,"严嵩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可以填补去年未发的官员俸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清流官员们震惊的脸,"至于工部的亏空...今年皇上的万寿宫即将完工,工部明年的预算也可减少三成。"
精舍内一片哗然。徐阶的手指无意识地捻断了三根胡须,张居正的瞳孔微微收缩——严嵩这一手以退为进,简直妙到毫巅!
嘉靖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严卿此议...甚善。"他忽然转向张居正,"张卿方才说'凡事预则立',朕看严阁老这是深谋远虑啊。"
张居正青袍下的身躯微微一僵,随即深深揖首:"皇上明鉴。严阁老老成谋国,臣佩服。"话虽如此,他的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严嵩手中的奏折,仿佛要看穿那纸背后的算计。
严嵩突然又拜了下去:"老臣斗胆再献一策——漕粮改银!"
这四个字如同一记惊雷,震得精舍内众人面色大变。
高拱的茶盏"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褐色的茶汤在青砖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漕粮改银?"嘉靖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严卿细说。"
严嵩直起身,浑浊的老眼中精光暴射:"漕粮征收不易,运输更是损耗过多。江南水网密布,一石米从苏州运到京城,路上要消耗三成。"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若改成银钱,则一利百姓免于运输之苦,二利国家减少损耗,三利仓储便于管理,四利..."
他滔滔不绝地列举了十二条好处,每一条都切中时弊,却绝口不提其中隐患。
高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打断:"严阁老此言差矣!漕粮改银看似便利,实则..."
"实则什么?"严世蕃突然插话,独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高部堂是觉得百姓活该为运粮累死?还是觉得国库银子太多?"
高拱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漕粮改银操作空间太大!地方官可以任意折价,胥吏能够层层盘剥,最后苦的还是百姓!"他猛地转向嘉靖,"皇上!此议万不可行!"
徐阶轻咳一声,适时地接过话头:"老臣以为,高部堂所虑不无道理。漕政关乎国本,贸然改制恐生乱象。"他枯瘦的手指轻叩扶手,"况且,谁来主持这等大事?"
严嵩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缓缓抬头,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正因为如此,臣以为要行此策,非能人不可。"他忽然提高声音,"巡按御史陈恪,才思敏达,可堪此任!"
严世蕃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独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这个局他们父子谋划已久——举荐陈恪看似重用,实则是要把他调出京城这个权力中心。
成功了是严嵩举荐之功,失败了则是陈恪实施不利。
徐阶的瞳孔骤然收缩。老狐狸!他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陈御史刚从浙江回来,对漕政未必熟悉..."
"徐阁老多虑了。"严世蕃打断道,蟒袍下的身躯微微前倾,"陈御史在浙江推行保甲法,连胡部堂都赞不绝口。此等干才,正该为国分忧!"他故意把"为国分忧"四个字咬得极重。
张居正突然出列,青色官袍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皇上,漕政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陈御史虽才干出众,但毕竟年轻..."
"年轻?"严嵩轻笑一声,"当年夏言三十岁执掌都察院,杨廷和二十八岁入阁。"他忽然转向嘉靖,声音陡然低沉,"老臣观陈恪之才,不在二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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