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7日 星期四 晴
清晨六点半,窗外的天色是一块浸了水的靛蓝绸布,边缘晕染着灰白。我蹲在卫生间角落里,将堆成小山的脏衣服按颜色分类。深色牛仔裤沉甸甸地蜷缩在塑料盆底,像一团被揉皱的夜色;浅色衬衫们则软塌塌地垂着手臂,领口残留着昨日咖啡渍的叹息。洗衣机的滚筒张开黑洞洞的嘴,吞下衣物时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咀嚼一段未完成的故事。
水声汩汩流淌的间隙,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洗衣粉要倒在滤网凹槽,否则衣服会板结成壳。”她的声音像一根细线,从十年前的旧公寓飘来。那时的洗衣机是老式双缸,脱水时轰隆震颤,如同患了癔症的野兽。如今这台全自动机器安静得近乎寂寞,只有指示灯在幽暗中眨着猩红的眼。
一捧泡沫从排水管溢出,蜿蜒成乳白色的河。我盯着它怔忡半晌——原来连最浑浊的水流,也能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
十点钟的超市像一座温热的玻璃迷宫。货架上,洗衣粉的包装袋们挺着饱满的腹部,蓝白相间的“超强去渍”字样如同某种神秘的咒语。穿玫红色工服的导购员正在给牙膏货架补货,铝管碰撞时叮铃作响,像一串冻僵的风铃。
推车轱辘与地砖摩擦出细碎的吱呀声。穿驼色毛呢外套的老太太在纸巾区驻足良久,指尖抚过不同品牌的包装,如同占卜师摩挲塔罗牌的边缘。她的购物车里躺着两捆卫生纸,卷筒芯的镂空处漏进几缕阳光,在地面投下蜂窝状的影。
当我将最后一提抽纸放入推车时,忽然瞥见促销堆头旁的玉兰盆栽。塑料花瓣上沾着人造露水,枝干绑着“买一送一”的标签。春天被困在超市的中央空调里,和打折商品一起等待认领。
晒被子要抢在日头最烈的时候。顶楼天台的水泥地烫着脚心,风掠过晾衣绳,将铁夹子吹得咔嗒作响。蓝白格纹的棉被在风中鼓起,像一艘灌满阳光的帆船。我学着母亲从前的样子,用藤拍反复敲打被面,尘埃在光柱中起舞,恍若微观的银河系。
隔壁阿婆也在晒一床绛红缎面被,金线绣的牡丹在风里一颤一颤。“年轻人还晓得晒被子啊?”她笑着递来一颗薄荷糖,皱纹里蓄着陈年的樟脑味。我们并肩站在三十七层的高空,脚下是蚂蚁般的车流,头顶是被高楼切割成菱形的蓝天。
收回被子时,棉布贴着面颊发烫,蓬松的纤维里藏着太阳的鼻息。忽然想起《枕草子》里写的“晒过之日,夜寝犹觉昼时热”,千年前的清少纳言,是否也曾被一床曝晒后的衾被熨暖梦境?
傍晚整理采购物品时,发现洗衣粉袋口印着一行小字:“有效成分可生物降解”。那些即将消融于污水的颗粒,此刻静静躺在橱柜里,如同未启封的诺言。新买的牙刷头裹着透明塑壳,薄荷味的膏体在铝管中沉睡——明早它们将与我共享第一捧清水。
卫生纸堆在墙角,雪白的圆柱体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中的舍利塔。最普通的消耗品,却构筑着最庄严的日常:拭去茶渍,包裹伤口,承接泪水,最后化作灰烬或再生纸浆。
临睡前翻看手机备忘录,三条待办事项早已打上勾痕。但真正在记忆里扎根的,却是计划外的碎片:导购员指甲上剥落的紫色甲油,天台角落里一株从水泥缝钻出的蒲公英,以及抖落被子时倏然坠地的、一颗1995年版的一元硬币。
洗衣机进入烘干程序时,发出类似远雷的闷响。阳台上,晒过的睡衣散发出蓬松的焦香,像被烘焙过的月光。我忽然觉得,所谓生活,大抵就是在一地零散的琐屑里,打捞这些发光的尘埃。
窗台玻璃映出对面高楼的灯火,一格一格亮着,宛如巨大的记事本。今日的方格已被填满,而明天的空白处,或许会落下几行诗意的菌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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