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从无数空洞怀抱中升腾而起的灰色雾气，没有半分迟滞，径直朝着他们漫了过来。
它们无声无息，像是根本不存在于这个维度，直接穿透了空间，也穿透了方闯一家人残存的，用来抵御外界的一切精神屏障。
雾气入体，没有带来任何物理层面的伤害，却带来一股无法形容的空洞，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带着无法抗拒的悲伤，晕染开来。
蓝姬的身体忽然僵住了。
她原本搀扶着方闯的手，无意识地松开，脸上浮现出一抹恍惚的，带着怀念的微笑。
“闯，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很轻，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温馨，仿佛他们不是身处一个宇宙的坟场，而是回到了那个早已消逝的故乡，“我们在地球的那个小院子，夏天的时候，知缘最喜欢在葡萄藤下玩水，你给她做的小木马，现在还在那儿呢。”
方闯的心猛地一沉。
“蓝姬！”他抓住妻子的肩膀，用了些力气，“醒醒！那木马早就被我拆了，给知缘改成了秋千！”
蓝姬像是没听见，只是痴痴地笑着，她甚至抬起手，想要拂去方闯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秋千？秋千也好，她肯定喜欢。对了，你今天怎么没穿那件蓝色的衬衫？你穿那件最好看。”
蓝色的衬衫？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蓝色的衬衫？我他妈最讨厌蓝色。
方闯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了上来。她的记忆，正在被篡改，被覆盖，被植入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细节。
“警告！”方小雷那不带感情的电子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强行格式化他的硬盘。他那双赤红的眼眸，数据流疯狂地闪烁，光芒明灭不定。
他猛地后退一步，与方闯拉开了距离，摆出了一个警戒的姿态。
“核心协议冲突！‘父…亲’对象引用丢失……正在尝试关联本地‘守护’概念……权限被驳回！定义剥离中……”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双本该充满绝对信任的眼眸里，此刻却全是陌生与审视。
“你是谁？”
“为什么……你会使用‘守护’的力量？你的存在标识与我的数据库不符！”
他对方闯“父亲”这个概念的定义，正在被这片灰雾强行剥离，替换成一个属于“此地”的，陌生的逻辑。
这他妈算什么？儿子不认爹了？防火墙把自己当病毒给拦了？
“爸！”方知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石板，小脸惨白。
石板上那道裂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一行行血红的文字疯狂刷新，又被新的文字覆盖，像是石板本身在流血。
【警告：认知污染！】
【警告：记忆篡改！】
【警告：存在定义被替换！】
她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才勉强维持着自我，没有像哥哥和妈妈那样，陷入混乱的记忆旋涡。
侵蚀，同样作用于方闯。
无数不属于他的，破碎的，充满了悲伤的记忆，像是决堤的洪水，野蛮地冲进他的脑海。
一个金发的小男孩，在燃烧的废墟中哭着寻找妈妈。一对身穿铠甲的恋人，在星舰的舷窗前做着最后的告别。一座宏伟到无法想象的，由水晶构成的城市，在无声的哀嚎中，一寸寸化为齑粉。
这些记忆，如此真实，带着刻骨铭心的情感，几乎要将他自己的过往彻底淹没。
鸠占鹊巢？
不，这更像是无数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拼了命地想找个地方住下，哪怕那个地方已经有了主人。
这不是攻击。
这是同化。
是这座坟墓里沉睡的，无穷无尽的执念，在寻找新的“容器”，试图用他们的存在，去填补自己记忆里那些永恒的“空白”。
用力量驱散它们？没用的。这些执念本身就是一种概念，一种规则，在这里，它们才是“真实”。
抵抗？拿什么抵抗？用自己那点可怜的记忆去跟人家亿万年的悲伤死磕？那不是螳臂当车，那是拿鸡蛋碰宇宙。
方闯没有去封闭自己的灵魂，更没有试图去抵抗那股记忆洪流。
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猛地敞开了自己的道，那个已经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心象归乡】世界，毫无保留地，向着这片弥漫天地的灰雾，彻底洞开。
他灵魂深处那个空洞，那个矛盾旋涡留下的创口，在这一刻，化作了一个疯狂的，接纳一切的入口。
“想找回‘家’？”
他的咆哮，不是用声音，而是用最纯粹的意志，在这片坟场中炸响。
“那就进来！”
“都他妈进来！看看我的‘家’，够不够你们住！”
蓝姬和方小雷被这股决绝的意志猛地一震，从各自的混乱中惊醒了片刻。
“闯！不要！”蓝姬失声喊道，想扑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逻辑错误！此为自毁行为！爸！你在引狼入室！自我毁灭概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你在干什么！”方小雷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运算冲突。
他们不敢相信，在精神即将被彻底污染的关头，方闯非但没有选择自保，反而选择了最危险的，同归于尽的疯狂之道！
那片灰色的雾气，那无穷无尽的执念，仿佛拥有自己的智慧。在接触到方闯那敞开的世界的瞬间，它们停顿了。
下一秒，它们不再试图去篡改和覆盖。
而是像找到了最终归宿的洪流，带着亿万年的悲伤与渴望，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涌入了方闯的【心象归乡】。
方闯的世界里，那片黯淡的天空，瞬间被无尽的灰雾笼罩。
残破的土地上，开始浮现出那些陌生记忆中的，水晶城市的幻影。干涸的小溪旁，响起了那个金发孩童遥远的，寻找母亲的哭泣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干裂的河床深处传来，冰冷又绝望。
一个宏大、古老、充满了无尽悲伤的意志，在他的世界里，缓缓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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