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屋内气流微动。
林彦秋面上虽带三分笑意,语气却沉了下去:“往后司务,除府尊台阁,旁人莫要插手。”说罢起身掸了掸玄色官袍上的柳絮,负手朝外踱去。那司房铜锁在夕照下泛着冷光,恰似某些人眼里不肯明说的门第荫庇。
望着林彦秋玄色官袍的背影隐入廊下,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这满面春风的年少主事,竟也不是善与之辈。
适才那番话,分明是在昭告天下:自今日起,理算司乃本官治下。
踏入公廨后堂,林彦秋抚着朱漆门上的铜锁暗忖:司房何晋果然喜好手眼通天。这把锁横亘于花梨木门前,倒似在无声示威。他踱至窗下,探手入怀摸出一块小巧牙牌,吹了声尖锐的竹哨。
张思正在签押房与何晋对弈,司房主事的职位恰似旧时东家总管,若非亲信断难胜任。张思虽未急着换人,却暗中观察其动静。
竹哨声穿透花窗传来,张思挑眉接起传信鸟:“何晋在侧?着其将理算司钥匙送往西厢。”说罢故意抬高声量,令廊下候立的三人听得真切。
张思眼梢余光扫过何晋微变的面色。这位年方弱冠的司房主事起身作揖:“大人,下官先行告退……”却被张思拦下:“何主事留下。”旋即转对传信官道:“传令何晋亲自送钥匙去理算司,再请度支曹主事来此一叙。”
何晋面色微滞,愣怔间依稀听见张思冷哼声。他整了整圆领官服,压低声道:“下官这就去西厢送钥。”
理算司的三个属吏面面相觑,额上冷汗密布。这新任的算司主事官职虽在主簿之下,却怎生如此咄咄逼人?竟直接遣人递信,要求司长亲自遣人将府衙钥匙送至,这气势也忒嚣张了些。
“这……算营公务房在后堂二楼,此处不过是外院偏厅,抬脚即至,何必大费周章递书送信?”一个书吏忍不住低声嘟囔。
“这分明是当众立威!”
另一人压低嗓子道:“即便司长大人位高权重,官场往来也需客套三分,这位林主簿却是半点情面不留。”
三人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几分畏惧,脚步都轻了三分。只见这位林主簿轻裘缓带,头戴乌纱六梁冠,腰悬牙牌御赐扇,周身气度自与旁人不同。
林彦秋掸了掸袖口尘埃,复又转身对贴身书童李晴晴道:“晴晴,本官去衙署一会,回头何主事将钥匙送来,你且代为收管。顺便遣人打扫内室,不可疏忽。”
说罢袍袖一拂,竟不与旁人寒暄,径直大步迈向府门。
他踏出理算司朱漆大门,翻身上了一匹枣红官马,竟不往理算司偏门走,反而兜转至明远驿。在一处僻静巷口下马系缰,自怀中取出铜质鸽铃,对着飞来传信的白鸽大书几句。
“何晋那厮想给本官下马威?”他望着鸽群掠过瓦脊,负手而立的剪影投在斑驳的砖墙上,“便先给他个颜色瞧瞧。”
何晋此人实需稍加敲打。
林彦秋未及与旁人寒暄,径直登上自家画舫马车。待马车行出屯田司衙署两个街口,于槐树下择地驻车。他从袖中取出叠好的素帛书信,蘸墨书就:“何晋之流,当稍加制衡。此辈胡乱伸手之弊,断不可容于六品笔帖式之位。”
张思捧着香茶徐徐展开信纸,浅笑道:“闻那厮掌管书案三把铜锁?墨卿可有所斩获?”
林彦秋抚须而笑:“本官素不妄断人言。适才问及书案钥匙,下官三人闻讯,竟有二人慌忙低头整饬衣带,仅余一人冷然作答。想是其背后另有人撑腰,何晋便奈何他不得。推想当初收钥之际,必有私语往来。”
张思捻须沉吟片刻:“老谢适才亦道,衙署车马近日调遣艰难。今晨往太医院探视,老谢向何晋索要马车时,竟与之口角数句。依本官之见,我等初到任上,当不轻信人言。官场如棋局,且观其后手。何晋之事倒不复杂,本官以为暂且不动声色,只稍作示警即可。若日后仍无改观,刑名师爷之缺,倒可择人而用。”
林彦秋闻罢抚掌:“屯田司几时添了刑名师爷之位?”
张思执笔微笑:“无妨,只消具文奏请便是。对了,尚有数桩官署规制之事,待午时同进小酌时细说。”
林彦秋收起信笺后,仍觉心中有些忐忑。屯田司的人事脉络此前了解得着实不多,眼下自己好歹是实权在握的主簿,与在府尹衙门任正七品掾史时的处境,自是天壤之别。
思来想去,林彦秋还是想到了祝知礼,这厮在城南的地头蛇名头可是响当当的。
他径直将马车驶到城南捕快衙门前,撩起玄色直裰下摆,迈入衙署。径直穿过正堂,拾级而上至二楼,寻得标着“督捕”的花梨木门后轻轻叩响。室内传来故作威严的声音:“进来!”
里头的祝知礼正襟危坐,低着头故作埋首公牍之态。林彦秋瞧这阵仗只觉好笑,压低嗓音道:“祝督捕,下官特来禀报公务。”
祝知礼听出声音不对,抬头瞧见是林彦秋,霎时从座椅上弹起,惊道:“你个疯魔,今日不是正式到任么?怎生跑到我这里来了。”
林彦秋嘿嘿一笑:“特来寻你帮忙,屯田司里头的底细,我尚不清楚,盼你能帮我探明情况。”
祝知礼忙让林彦秋落座,奉上清茶,又从袖中取出一袋藤编烟丝盒,正要递过来,突然又收了回去:“不对,你这疯魔向来好烟,还是用你的吧。”
说着大喇喇地从林彦秋的官皮囊里抽出一袋云贵贡烟。
点燃烟锅后,祝知礼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屯田司这个衙门,性质上近似官商。你也晓得这个衙署油水颇丰,能入衙为吏的都不是简单人物,多少有些靠山。你们那位掌案吏员与我甚是相熟,其父乃是通省学政兼任盐运使,当初还是舍弟在巡抚大人跟前力荐的。那人在南梁州任过通判兼署知州,实打实的自己人!今夜把他唤出来,与你同桌饮一壶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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