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斜倚在丹墀边的石栏上,单手支颐,望着那位抚台大人,心道:此公辞藻倒也华丽,三句一韵,字字珠玑,声调抑扬顿挫恰到好处。
只是,若台下尽是些只图功名利禄之徒,这满堂彩,岂非笑柄?
他想起当年国子监祭酒讲授“六艺”,直讲了整整两个时辰,自己靠着廊柱,竟睡得口水浸湿了前襟,醒来时颔下犹挂晶莹一线。
这一期太学新进弟子,共二百余人,规模蔚为壮观。
在礼部册封册上,这二百来个名字皆是各省举荐的秀才、贡生,待春闱后,少不得都要晋身举人、进士。
林彦秋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青涩又热切的面庞,忽觉自己在这群人中间,竟显得格外年轻。
待陈明超登上讲坛,行完释菜礼,在学官们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陈军与梅吟秋联袂而至,邀林彦秋共进晚宴。
三人正要出门,忽听车马辚辚,齐芝怡竟驾着一辆青骏马车疾驰而来。
车轮碾过青石道,带起一片落花。
梅吟秋望见齐芝怡身着杏黄云肩、藕色百迭裙,头插金钗,眉目婉转间尽是灵动,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陈军则微微愣住,心下暗叹:这林彦秋身边佳人,当真一个赛一个风姿绰约。
“芝怡,我等正要去用膳,一并同行吧。”
林彦秋无奈笑道,这般女子若见他不情愿,早该拂袖而去。
可齐芝怡偏不是寻常女子,只轻扬马鞭:“上车罢,边走边说。”
陈大人设宴于府衙,林彦秋目光自席间微抬。
陈县尊未即出言,却转首询诸梅疏影,林彦秋见此情状,心中已自了然,暗忖:“县尊之位得来,果然非易事。”
“不妨至醉仙楼,该处上党名菜甚佳。”梅吟秋眉间带三分傲意,言语间似已惯以自我为尊。
林彦秋与陈军同乘后轿,马车辘辘而行之际,林彦秋轻倚窗边,低声问陈军:“此次府试举子名单,李大人颇费周章罢?”
陈军捻须而笑:“社稷为重,百废待举,万民之治岂可草率?”
二人相视而笑,梅吟秋闻笑回首,嗔道:“二位大人笑得这般诡秘,究竟密谋甚事?”
梅氏此语一出,席间话题便转为探问哪家糕点铺的槐花糕最是酥软,哪家酒肆的杏花烧最醇,林彦秋于此类琐事向无心得,只作倾听之态。
“闻得此次府学讲经,藩台未留名于省城,多遣至州县。且今年择士,特重年轻俊彦。”
梅吟秋忽提此节,林彦秋与陈军暗交换眼色。
林彦秋故作从容:“下官自京师回返未久,府中人事尚未尽悉。”
陈军亦苦笑道:“下官对此亦不甚明了。”
二人虽故作不知,实则皆知梅吟秋意在探询此次府学中有何贵胄子弟值得结交。
梅吟秋似未明二人苦心,仍续言道:“闻得此次府学中,有年仅弱冠之士,又有某市令之子,吴城亦遣了几个年少俊彦...”
待马车骤停,二人皆轻舒一口气。
陈军暗忖:“怎生想起邀此女共宴?往昔并不如此饶舌,今日倒似要显摆己之见闻广博。”
陈军与梅吟秋、林彦秋三人自马车中缓步而下,甫至醉仙楼朱漆大门前,恰逢富府公子富年携二客一婢一仆自远处而来。
此楼高三层,飞檐翘角,底层悬一丈余长匾额,赭底金字书“醉仙楼”三字,乃是上党名楼。
梅吟秋眼尖,瞥见来者,莲步轻移上前万福行礼:“富公子好雅兴,今日也来醉仙楼寻乐?”
富年身着墨绿色织金曲领袍,头戴乌纱软脚幞头,斜插一支赤金步摇,见是梅吟秋相迎,只淡淡抬手作揖:“梅娘有礼。”
眼神却径直飘向林彦秋,皮里阳秋地拱手道:“林大人好生性急,在下前日使人备下厚礼相邀,怎不见林大人赏脸?”
林彦秋身着深青色团鹤直裰,腰间玉带斜佩一柄白玉柄折扇,闻言连正眼也未瞧他,只袍袖微拂,冷然扫视其身后众人:“富公子所备厚礼,与在下何干?我与公子素昧平生,何来给面子一说?”
富年午间听黄兴转述,林彦秋身边有军伍中人护佑,此时见对方如此不给情面,心中已将林氏背景与军中势力牵连起来。
他暗自掂量,面上仍堆着三分伪笑,眼神却不住往齐芝怡身上飘。
那齐芝怡身着浅碧色藕丝裙,发间斜簪一支珍珠翠玉钗,正巧被斜阳映得流光溢彩。
梅吟秋自江南道宦海沉浮多年,深知富年乃临安城团练富大虎的嫡长子,此刻见林彦秋全无顾忌地顶撞,唬得菱花袖中玉指都捏出汗来。
忙不迭暗扯林彦秋衣袖,那衣袖乃是玄色暗云纹暗花缎,绣着三蓝葫芦万代纹,触感滑腻如脂。
林彦秋斜睨着她手指上嵌的猫儿眼戒指,眉梢微挑,回眸报以浅笑。
那笑容里三分促狭、三分狡黠、四分漫不经心,看得梅吟秋心下稍定,却不知这笑背后藏着几重算计。
楼内传来丝竹之声,正是《凉州破阵乐》起承转合之际,音律震得檐角风铃叮当作响。
富年身后跟着的男女此时有些不高兴。
只听一阵衣袂摩擦声,三个男子便靠了上来。富年再跋扈,也不敢在这种场合动粗,连忙抬手示意朋友冷静。
“嘿,这位爷够威风啊。反正你要在临安城盘桓半月,晚上出门还是当心些罢。”
丢下这句狠话后,富年转身欲走,林彦秋却在后面不阴不阳地冲着他背影大声道:“近日临安城治安不佳,晚上莫要乱走。安安稳稳待在府中,才是上上之策。”
富年身子猛地一僵。
他虽是临安城有名的地头蛇,但此刻心情复杂难言。
不过这人倒也有些城府,只是冷哼两声,迈步上了楼。
随行众人纷纷回头,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
“林彦秋,这富年之父,乃是富大团练。”
陈军此时笑道,言语间颇有些提醒之意。
意思是说,这里是天子脚下,行事需谨慎。
他早先见齐芝怡所乘是军中特制的马车,便知林彦秋定有倚仗,但还是好心提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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